“你等退遠,守住家門。”斷腿老人對剩下五人說道:“將並兒的屍首帶回去。”
五人猶豫不決。
斷腿老人怒喝一聲,“難道真想讓我琅琊劍塚陷入萬劫不複之境,看著我吳家老少被大涼鐵騎血洗,你等心裡才覺得快意嗎?”
五人面色一白,最終還是一位女子率先走出,背起了吳並的屍首。
大事決斷,總有婦人不輸男兒。
絕壁之上的吳漸,本是負手看著峽谷裡,此刻見狀,無奈的歎了口氣,祖爺爺終究還是缺少了與敵同歸於盡的氣魄。
徒呼奈何?
自己雖然是如今的琅琊劍塚家主,但這位祖爺爺出山之後,家主也只能聽命,這位祖爺爺的身份,遠遠超過了那位吳並爺爺。
畢竟祖爺爺是當年琅琊劍塚唯一一個逼得劍魔獨孤全力出手的人。
更是吳莫愁的父親!
他曾經的佩劍小雪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劍,然而在當年武道還沒拔高的時候,祖爺爺的劍就能引起天地異象。
可惜當年受傷太重,這些年一直蟄伏劍塚。
今日出手,能出幾劍尚是個問題。
當年天下,流行那一句人間何處有青山莫愁琅琊誰無劍,然而世人卻不知,在琅琊劍塚亦有一句,只是不曾傳出去而已。
琅琊莫愁劍,無敵小雪寒。
祖爺爺早些年名叫吳青山,後改名吳敵。
無敵!
然而吳敵早已不是當年的吳敵,尤其是和劍魔獨孤一戰,斷腿之後幾乎劍心破碎,否則以天下武道節節拔高之勢,他早已劍道成聖。
但也並非沒有受到武道拔高的益處。
至少這些年蟄伏,儲養了精氣神,以及一匣子劍意——和東海劍魔城的獨孤有異曲同工之妙。
若非李汝魚受命女帝馬踏江湖劍創琅琊。
吳敵儲養出的這一道劍意,本該是起於琅琊山,終於東海劍魔城。
為了劍塚生死存亡,他只能放棄往日恩怨。
看著李汝魚,輕聲說道:“琅琊劍塚雖然一度卷入朝堂之爭中,但我輩江湖人講究個光明磊落,今日之禍不怨吳漸,亦不恨女帝,隻歎造化弄人,所以接下來,老朽只出一劍。”
李汝魚笑了:“一劍足矣。”
真正的高手決戰,其實就在毫厘之間,千劍萬劍,皆知為最終一劍。
吳敵亦笑:“其實老朽儲養之劍意一匣,可支持老朽出三劍,然而觀你之劍道,老朽出三劍不如出一劍,所以,還請全力以赴。”
李汝魚大生好感之心。
這就是老一輩的江湖!
恩怨情仇該報就報,但絕不陰謀詭計,皆是正大光明之戰。
笑道:“前輩請!”
吳敵頷首,依然坐在輪椅上,左手橫舉帶鞘木劍,右手握住劍柄,輕聲道:“老朽,琅琊劍塚,吳家吳敵。”
李汝魚亦橫劍在胸前,“李汝魚。”
吳敵出劍。
一寸。
雖是木劍,但劍身出鞘一寸的刹那之間,整個琅琊山,便有一陣清風拂過山石、林木、湖泊、溪流、白雲。
寒意驟生。
本是夏日,然而琅琊山地處北方,又是山間,已有涼意。
隨著劍出鞘,便宛若入了秋。
李汝魚不由得不驚,這並非是這位斷腿老人出劍引起的異象,而是其劍意從匣中湧出,散亂在整片琅琊山,激蕩空氣而卷起的風。
其劍意之盛,生平僅見。
李汝魚不敢大意,橫劍在胸前,以靜製動。
吳敵手中木劍,出劍兩寸。
拂過整個琅琊山的風便倏然狂獵起來,草木低腰,山石飛沙,湖泊漾波。
出劍三寸。
琅琊山無風,然而天穹之上,卻湧現了遮天蓋地的黃色雲團。
雪雲!
李汝魚依然不動如山。
既然吳敵如此光明磊落,自己也不好做真小人——其實完全可以在吳敵沒有拔出木劍之前,先一步請出將軍、書生,再以春秋之劍劈殺。
那樣的話,很可能吳敵出不了這需要聚勢的一劍。
但李汝魚不願意如此。
無他,給這位百歲老人的江湖歲月,留下最後一抹美好。
江湖,就應該是他曾經經歷過的江湖那樣。
鏘!
木劍竟起鏗鏘聲。
劍身出鞘的刹那,李汝魚眼前,便有無數雪花飄落,整個琅琊山都籠罩在麥片大小的雪花之中,飄飄散散無窮盡。
一刹入寒冬。
然而琅琊山之外,依然是烈日高照。
這邊是萬象!
李汝魚不得不承認,吳敵的劍意,確實天下罕見,只怕就算是如今的三十三劍客圖,吳敵也能躋身前八之列。
吳敵有些讚賞的看著李汝魚,“如果你是我吳家兒郎多好。”
李汝魚笑了笑,“還好我不是。”
吳敵苦笑,歎氣。
身影消失。
琅琊劍塚的劍,最厲害的劍招,皆是從天而落,吳敵也不例外。
只不過落劍不同罷了。
比如當日鴛鴦湖畔,吳漸從天而落的劍,是手持一劍頭下腳上栽落,劍與人合。
而吳敵的劍?
此刻吳敵站在雪雲之上。
有些無語。
都說打了小的會來老的,然而還沒打,老的就來了。
雪雲之上還有人。
一位不知道何時出現在這裡的人。
一身白衣,腰間佩劍。
笑眯眯的看著斷腿老人,又笑眯眯的道:“無妨,只是歸家途中有些好奇,所以過來看看罷了,放心出劍罷,李汝魚若是死在你劍下,那是他技不如人,他和你們琅琊劍塚的事情,我這個當夫子的絕對不摻和。”
讀書人一言九鼎。
又拍了拍腰間佩劍道:“況且這是我家娘子的佩劍,是族中長輩在她及笄禮上所贈,為夫的怎能讓接二連三沾染血腥。”
吳敵松了口氣,“夫子好氣魄。”
卻遲遲不出劍。
夫子歎了口氣,“看來你是不放心,也對,畢竟這事關乎你琅琊劍塚生死,數百條性命,小心一點沒錯,也罷,那我走也。”
說走邊走。
夫子化清風而去,轉眼百裡外,直奔關中李家。
至於李汝魚能不能接劍會不會死,這一點夫子絲毫不擔心,李汝魚若是會死,早就被雷劈死好幾回了,那一次不是化險為夷。
但會輸倒是有可能。
畢竟吳敵這一劍,著實有些無敵的意味。
哪怕是自己接這一劍,也不會輕松,畢竟這一劍,本是為劍魔獨孤準備的。
夫子遠去,吳敵落劍。
手中木劍,倏然間崩碎,化作無數碎粒。
吳敵手中無劍,又有劍。
雪雲之中,雪花湧現,不可思議的倒飄向天,凝聚在無敵手中,化作一柄雪花劍柄,先前碎裂的木劍碎片,便依次出現在雪花劍柄之下。
一顆即是數米的劍身。
於是刹那之間,無敵手中出現了一劍。
一柄從天穹垂落至地面百丈高處的劍。
極長!
宛若縱貫天地的驚雷。
整個琅琊山的無盡雪花,仿佛被看不見的手一把抓了過去,盡數凝聚在無敵手中那一柄碎木所形成的極長劍身上。
於是又成了一柄大劍。
極大!
從雪雲之中垂落時,大至十數米,到垂落至琅琊山巔半空時,便只剩下一米,遠遠看去,便如一個巨大的錐形。
無敵就這麽提著錐形巨劍,站在雪雲之上,遲遲沒有落劍。
他看了一眼東方。
可惜啊,這一劍本該是劍魔獨孤來接,以此洗刷我琅琊劍塚這十數年來的屈辱。
又看了其他琅琊山附近的蒼茫大地。
多美好的山河。
可惜啊,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
無敵知道,自己儲養出的劍意只能讓自己出這一劍,儲養出的精氣神,也只能讓自己出這一劍,所以,這一劍之後,無論李汝魚死不死,自己都會死。
但願這一劍,能保住琅琊劍塚。
一劍刺落。
琅琊山寒意無雙,於刹那之間,先前落地的雪花化為寒冰!
幽谷之中,若非有吳家人以建議抗衡,只怕此刻整個幽谷都被寒冰籠罩,所有人都會被凍在冰裡,雖然不至於死亡,但留下凍傷是無疑的,然而這凍傷便是劍意所傷,極難痊愈。
這也是無敵讓那五人回去的原因。
但琅琊山一些不明真相的樵夫和獵戶便遭了無妄之災。
大多雙腳被凍在寒冰裡。
至於那些被驟然寒冬所逼躲在草堆裡的小動物,更是無一幸免,盡數變成了冰雕。
巨劍從半空而落。
李汝魚橫劍,看著半空的劍,感受著雪雲之上那位斷腿老人急速流逝的精氣神,喟歎了一口氣,不論吳漸此人如何,吳敵這位老人,值得讓人尊重。
此劍不用破,吳敵必死無疑。
但又必須接。
不接自己就得死。
李汝魚深呼吸一口氣,於是請書聖、請殺手、請先生。
於是出劍。
出的不是鏽劍,而是春秋之劍。
青氣衝天而起。
李汝魚最終還是選擇了破吳敵的小雪之劍。
因為尊重。
像這樣的江湖人就應該死在江湖上,而不應該死在歲月裡,所以,對於吳敵最好的尊重,便是讓他死在自己的劍下。
所以吳敵死了,死在了青氣貫體之下。
這位斷腿老人在灰飛煙滅前,最後望了一眼萬裡河山,然後笑了,望著雪雲之下如一塊小石頭的琅琊山,輕聲說了句謝謝。
人間再無吳敵。
隨著吳敵即將身死,劍意消弭,雪雲亦隨之迸散,覆蓋著整個琅琊山的薄冰,亦在十幾個呼吸間化作雲霧飄蕩而起,將琅琊山籠罩,宛若仙境。
除了李汝魚腳下——方圓十米之內,依然寒冰籠罩。
琅琊劍塚的幽谷之中,所有人默默無語流淚,為吳敵流淚,為琅琊劍塚哭泣。
吳莫愁之死,琅琊劍塚無一人哀傷。
死有余辜。
但無敵之死,卻讓琅琊劍塚所有人心底裡流血,因為吳敵的一生,雖然默默無名,哪怕當年劍道高於吳莫愁,他也只是在琅琊山默默守護著族人。
如今世人皆以為吳漸是琅琊劍塚的脊梁。
錯了。
琅琊劍塚的脊梁不是家主吳漸,而是老爺子無敵。
然而,脊梁斷了。
琅琊劍塚的未來又在何處?
李汝魚歎了口氣。
關中,即將抵達李家的夫子於清風中現身,站在雲端回望北方,苦笑了一聲,亦歎了口氣,道了聲這才是可歌可泣的江湖。
江湖,一旦涉及到朝堂,便多了一分權勢的味道。
不好。
但吳敵這樣的江湖,是真正令人向往的江湖。
東海劍魔城,面前依然插著夫子那柄劍的剜目劍魔,睜開眼看著北方,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琅琊劍塚僅有一人,你吳敵耳!”
聲音不大,卻傳到了琅琊山高空之上的老人耳畔。
這位即將化作飛煙的老人於是大笑。
開懷。
這些年的仇恨便這麽煙消雲散。
人死燈滅。
但願吳漸的眼裡,能看穿黑暗,看到人心光明之處。
而不是沉淪在身世悲劇中。
吳漸……你本可是琅琊劍塚之天驕,你有劍道成聖之潛力,但願你也走出這個桎梏。
但願我的那些族人,你們再次出世時,只是江湖人。
然而老人哪裡知道,吳漸早已墮入無邊黑暗,他根本不可能想到,琅琊劍塚吳家人再次出世時,不僅不是純粹的江湖人,還成了大涼銳器,十四劍出劍塚,於沙場之上殺北蠻鐵騎數千,築造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神話。
也正是這十四人之功,琅琊劍塚被大涼朝堂所容。
所有人都在歎惋吳敵之死。
然而有一人例外。
吳漸!
他根本不去看雲層之上,當李汝魚出了春秋之劍後,吳漸便沒有絲毫猶豫的出劍。
此時李汝魚還沒來得及收劍。
正是新力未生久力剛絕之時,此時不出劍更待何時。
至於什麽江湖道理江湖義氣江湖規矩?
吳漸隻想說一句:去你/媽的。
當在鴛鴦湖畔,吳漸知道了自己身世的所有真相時,他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就是一個狗屎一樣的江湖,琅琊劍塚就是狗屎一樣的家族。
吳漸的眼裡,只能看見黑暗。
他的心,向黑暗而生。
所以,他要殺人!
當日出現在鴛鴦湖畔的所有人——王子喬已死,那個叫龍鴦的喜歡男人的男人,也早就吳漸悄無聲息的殺掉。
如今,只需要殺掉李汝魚,殺掉阿牧。
那麽這個世間,將再無一人知曉自己的身世,那時的自己,才能看見光明。
為此,何懼琅琊劍塚無前路?
琅琊劍塚的生死,關我吳漸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