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養父母死後,宋詞經歷了很多事,但真正讓她掛在心裡的只有兩件,一件是那個給自己下面吃的男人怎麽樣了。一件是如何為告訴先生他錯了。
對於前者,宋詞曾經多少次擔心,卻又多少次知悉他化險為夷,於是竟然有些習慣了。
對於後者,宋詞在和公孫止水、毛秋晴行走江湖的那段歲月裡,沒少設想過,也許那一天自己向先生出劍,他身邊會有很厲害的人,然後自己和那人來來往往打了個不亦樂乎,最終還是自己死了。
甚至也想過有一天先生一個人落單,自己跳出來冷笑著說先生你後悔嗎,先生會很可憐的像狗一樣搖尾求饒——盡管這永遠不可能。
但宋詞確實想過很多。
唯一沒想到的是,先生會心甘情願的硬生生的捱這一必死之劍。
被刺中心臟,神仙難活。
宋詞淒婉的一笑,倏然間完成了心願,內心竟然空蕩蕩的,整個身體仿佛被抽空,再也沒了堅持下去的理由。
自己……也要死了吧?
趁著意識還算清明,宋詞松開了劍,退了兩步跌坐在地,淒婉笑著說“先生,你知錯了嗎?”
知錯,不丟人。
丟人的是明知錯了,卻還要堅持,死不悔改。
黑衣文人依然端坐在那裡,心臟之上插著宋詞的劍,按說,此刻應該生機斷絕一命嗚呼,然而他卻似正常人一般,只是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又恢復了永遠沒有表情的死人臉,搖搖頭,那雙很漂亮的眸子直直的盯著宋詞,歎道“何為對錯?”
宋詞怔住,旋即怒道“對錯之分,先生豈非不知。”
黑衣文人點頭,“我知,但宋詞你不知。”
我既然曾是你先生,縱然如今刀劍相向,我也願意再次教導於你,畢竟我看遍兩座天下,所知所曉是你宋詞永遠也無法企及的。
宋詞冷哼,“殺人終究是不對的。”
卻沒甚氣勢。
宋詞心中也明白,道理,先生比自己懂的太多。
黑衣文人緩緩道“世間沒有絕對之說,換言之,沒有絕對的說法,能證明殺人是不對的,我且問你一個問題,一個東土那邊某個大官人拋出來難倒了無數大才的問題。”
沉吟半晌,道“有一座小山,山下有一條河流,適時上流洪水過境,而此刻宋詞你便站在山巔,腳下有一塊可以輕易推下山去的大石,一旦將大石推下山去,則可以讓河流之中的洪水改道。”
“但是,在河流左邊原本的河道上,此刻有五個人在浣衣,若是洪水不改道,則會將這五人全部卷走,皆會死於洪水之中。”
“若是河流改道,則會流向右邊,而右邊的地方,有一個人在田裡耕種,若是河水改道,則會將這個人卷走,也會死於洪水之中。”
“那麽宋詞,你是推石頭還是不推石頭?”
“推石頭,救五人。”
“不推石頭,救一人。”
“你怎麽選擇?”
這個故事,在黑衣文人少年時,曾在大徵無比流行,無數大才大儒,甚至於道家陸地神仙都被這個問題難住,風靡了多年。
而提出這個問題的那人,也被大徵皇帝劉禪重用,在自己離開東土時,那人屢屢做出驚世駭俗之舉,已是富甲一方的財神爺。
宋詞聞言,毫不猶豫的道“當然是推。”
黑衣文人哦了一聲,“為何?”
宋詞想了想,“因為五個大於一個。”
黑衣文人搖頭,“可宋詞你是否想過,田裡耕種的那人,本可以不死,卻因為你推下巨石河流改道而死,嚴格來說,是你殺了他,所以,
你絕對你推下巨石是正確的?”“殺一個無辜的人,也算是正確?”
宋詞呆滯。
這……好像確實有些道理。
旋即有些賭氣的道“那就不推。”
黑衣文人依然搖頭,“然而那浣衣的五人,因為你不推石頭,會被洪水卷走,五條人命,你本是舉手之勞就可以救下來,卻視而不見任由她們五人被卷走身死,這難道不也是一種謀殺?”
“這當然也不正確。”
宋詞呆住了,感覺先生說的也有理。
可這便難了。
推是殺一人,不推是殺五人。
五人大於一人,然而那一人卻是最無辜之人。
推不推都是錯?
黑衣文人沉默了許久,響起了當年大徵天下,因為這個問題,無數大儒爭吵不休,甚至某位道家陸地神仙也被陷入其中,導致道心紊亂,從陸地神仙跌落了下來。
這個問題確實無解。
甚至黑衣文人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選擇才是最正確的。
但他明白一點。
如果自己真處身在那樣的情況下,必然是殺一人救五人——這和自己在大涼做的事,如出一轍。
歎道“這件事沒有對錯之說,其實宋詞,世間很多事都是如此,根本沒有對錯之分,在你看來是正確的事情,但在別人眼中,卻是錯誤的,就如你養父母的死,在你眼中我做錯了,然而在我眼中,那是那種局勢下我能選擇的正確方法。”
頓了一下,“盡管你不會同意,但我還是要說,我沒錯。”
為了大蘇。
我做的所有事情,哪怕全天下人都認為我做錯了,我也不會覺得錯了。
宋詞聞言愣住。
旋即咬嘴,殺意張揚,“先生你為何就不願意認錯?”
盡管她心中已經接受了黑衣文人的說辭。
在先生的心裡,養父母兩條生命,萬萬不及他的理想,所以他覺得沒錯——既然如此,自己不問先生對錯,但問仇恨。
殺父之仇,當然得報。
黑衣文人蹙眉,強忍著痛楚,將插在心臟上的長劍抽了出來,詭異的是,鮮血汩汩流了片刻後,傷口竟然開始痊愈結疤。
宛若不死之身!
黑衣文人倒執長劍,將劍柄向著宋詞,遞了過去,“因為先生我沒錯。”
頓了下,“已償你一命。”
宋詞沒有接劍,卻一臉認真“先生你並沒有死。”
黑衣文人歎氣,“其實我死了,沒有人能在刺中心臟的情況下不死,陸地神仙也做不到。”
宋詞一臉不解。
可你還好好活著,而且還這麽精神。
黑衣文人想了想,不願意欺騙這個曾被自己青睞的學生,問道“你還記得唐詩照料的那盆花?”
宋詞點頭。
“那花是我從東土帶來的,在從東土來大涼之前,著人從大徵帝師處偷來的,花生九朵,則我有九命,你確確實實殺了我一次。”
宋詞沉默了,忽然抬頭,“可是我認為先生你應該真正為我養父母償命。”
黑衣文人略略頭疼宋詞的倔強。
旋即釋然,她本就是這樣的人,否則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沉默半晌,“今日你已無力出劍,若還想殺我,以後來東土罷,不過我既然已償還你一命,你若再對我出劍,則要承受我的反擊。”
世間事終究有一個公平的規矩。
盡管自己玩了個手段。
然而在大蘇沒復國之前,自己不能死。
所以……
回到東土,若宋詞再對自己出劍,死的必然是她,這點自信黑衣文人還是有的。
大楚雖亡國,但楚家終究被父親保住了一脈。
那一脈蟄伏守望之地多年。
力量不可小覷。
宋詞黯然,旋即猛然醒悟過來,自己洞穿唐詩那尊護體神像時受了重傷,此刻應該已經生機斷絕才是,為何……
宋詞低頭,恍然。
神色複雜。
“先生,你為何要救我?”
唐詩此刻坐在黑衣文人胸口飛濺鮮血燃燒化作的花瓣之上,腳下,無數流光溢彩湧入,順著渾身血脈遊走在觸目驚心的傷勢上。
仿佛有無數個小人兒,手上拿著繡花針,一針又一針的編織縫補著血肉。
雖然很慢。
但在這些如小人兒的流光幫助下,血肉竟然在緩緩的恢復,也許要不了多久,自己這一身的傷勢就會徹底痊愈。
神奇至極。
先生的手段,果然是近於道家。
黑衣文人歎道“償你一命,救你一命,如今你我兩不相欠,再相見,若是刀劍相向,你我各自珍重,好自為之。”
宋詞默默無語。
黑衣文人也不再說話,宋詞的傷極其嚴重,就算自己以死亡之花彌補血肉,也需不短的時間,在這期間,花苞之中的她和自己,都不能離開。
花苞之內屬於一個單獨的世界,獨立於外面。
……
……
青衣唐詩立身於不動明王之內,手中無劍,然而給人的感覺,卻是她渾身上下,處處皆是劍,而且一旦出劍,必將無堅不摧。
無雙勢下,唐詩本身就如一柄劍。
李汝魚手持鏽劍,雲淡風輕的看著青衣唐詩,絲毫不落下風。
此刻兩人劍心皆靜。
先前唐詩擔心黑衣文人,李汝魚擔心宋詞。
雖然那朵巨大的花苞隔絕了兩個世界,但兩人如今的境界,皆在萬象,倒是能感知到黑衣文人和宋詞皆無性命之虞。
那麽接下來,自然是兩人的生死之戰。
唐詩再出劍,便是劍十三。
但此刻,既然是難得一見的對手,當然得說兩句惺惺相惜的話,唐詩也確實有話要說,輕聲道“有些事情,我一直不願意承認,但如今不得不承認,你配得上宋詞。”
其實從始至終,自己都覺得李汝魚不配宋詞的歡喜。
因為自己,曾經真把她當做妹妹看待。
李汝魚笑而無語。
唐詩沉吟了一陣,“今日殺了你後,我會將宋詞帶回東土,讓她永遠忘了你。”
李汝魚哦一聲,“且不說你能否殺我,但你有沒有想過,她是否願意跟你回東土,當然,這一點其實並不重要,既然我在這裡,誰也不能帶她走。”
唐詩挑眉,“我還有兩劍。”
李汝魚輕撫鏽劍,哂笑了一聲,“我還有千萬劍。”
唐詩無語,隻當這是李汝魚抬杠的氣話,自己接下來的劍十三和劍十四,可不是你拔劍術能破的,也不會留給你拔出上萬劍的機會。
話不投機半句多。
於是出劍。
劍十三,仙王棄劍勢!
唐詩手中無劍,劍在天穹白玉京裡,但她依然握劍,然後向著李汝魚,平緩的遞出一劍。
必殺之劍!
護身的不動明王忽然光芒大盛,本是怒目圓睜生死相向,卻倏然垂瞼。
不忍見生死。
更是響起了悲天憐人的佛號,似乎欲要以無上佛法,渡化死在仙王棄劍勢的亡魂。
天穹之上,彩雲間的白玉京畔,有無數光影幻化,如生麒麟、鳳凰、朱雀、青龍等祥瑞之獸,旋即天下人仿佛都聽見了吱呀一聲。
自天傳來。
有人在白玉京裡開門!
刹那之間霞光萬丈,重樓白玉京中,一道身影跨步而出,背負萬丈霞光,如背負著一輪明日。
身環霞光,青衣飄飄。
腰間佩劍。
祥獸環拜,萬物臣服。
就算李汝魚是萬象境,看見這異象的刹那,也不由得口服心服,唐詩的劍道,著實有些逆天,那天上佩劍之人,真是仙人乎?
這一刻,不僅李汝魚,就是趙長衣這等自認可不跪天下任何人的蓋世梟雄,內心生出也生出一股想要跪下膜拜的衝動。
仿佛那有可能是仙人的人,不僅是仙人,而是仙人之王。
仙王。
劍仙之王!
更讓李汝魚無語的是,雖然隔了千萬裡,可那劍仙之王仿佛就在眼前。
一眼可見。
那人分明……就是唐詩本人!
這是何等的異象。
簡直匪夷所思,只怕就算是劍道聖人出劍時所引的異象,也不過如此。
說時遲那時快,那宛若劍仙之王青衣唐詩立身在白玉京前,拔出腰間佩劍,倒握劍柄,松開五指,於是那劍便從天而落。
仙王棄劍!
李汝魚感受到了自練劍以來最大的危機感,仿佛真的是有仙王開了天門來到人間,幾乎沒有理由的相信,唐詩這一劍,聖人也可斬。
腦海裡的白起之心,瘋狂跳躍,一瞬間的功夫,仿佛跳躍了成百上千次。
殺意驟狂。
沒有任何猶豫,李汝魚輕呼一聲,請先生。
身後,虛影如山破空而起。
先前一劍,已請將軍。
此刻在李汝魚身後,一左一右,一書生一將軍,書生捉筆,將軍握劍。
如臨大敵。
李汝魚拔劍,迎天而斬。
這一次用盡全力。
用的是夫子教的劍大河之劍。
在李汝魚揮劍的刹那,書聖捉筆,筆豪如龍走蛇,潑灑之時,仿佛拖曳著整座墨池,最終以天地為畫布,以整座墨池為汁,寫出了三個字力不次。
握劍的將軍,第一次沒有跟隨李汝魚的動作,而是左手虛握如拳,右手按住劍柄,龐大的身影猛然躍上半空,一劍斬天。
將軍身後的屍山血海,在這一刻盡數沒入那柄巨大的虛影長劍中。
化作血劍。
人人可見。
於是在演武場眾人眼裡,在無數被白玉京開門引起注意的世人眼裡,半空之上,莫名其妙的憑空出現了一道長達數十米的巨大血色長劍。
直斬天穹。
而李汝魚的劍也揮了出去。
倒撩斬天。
隨著鏽劍揮動,劍身流溢出的青色光華被帶動,又倏然間綻放,一條大河憑空出現在地面,寬達數百米,其間,光彩流動如水波潺潺,映照著春日,波光豔影美不可言。
眾人甚至真真切切聽見了河浪湧卷之聲。
宛若一條真的大河。
大河之劍天上來,然而這一次,李汝魚卻要倒劈長天。
於是乎,大河之劍向天流。
逆天而斬。
青色大河豎掛長空,逆流而上,直斬天穹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