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聲持續不斷。

　　黃色浪潮急驟而來，如洪水猛獸。

　　整個天地都仿佛在震動，也不知道從哪裡響起來的嗡嗡嗡的聲音愈發濃重。

　　靠近黃色浪潮的流民中突然有人尖叫一聲，然後加速北上，緊跟著，整個定格的畫面再度動了起來，比之前還有快速百倍，也更加瘋狂。

　　人在奔跑，驢馬驚奔，還有牛羊豬，乃至雞鴨鵝到處亂跑亂飛。

　　人與畜生一同朝著北面倉皇而逃，然後也分不清到底誰是人誰是畜生了。

　　有人跌倒，立刻被人踩了過去，連起身的機會都沒有，甚至都沒掙扎幾下，就被人潮踩死。

　　也有人拿出刀槍，縱馬一路，砍殺一路，繞過故安城，朝著北面而去。

　　甚至有人原本就在打劫的，再不手軟，砍殺之後當即逃竄。

　　靠近東城門的位置，卜餌身邊的一群人也在殺人，試圖衝向城門，然後與一群流民一同叫開城門，但流動的人潮實在太多，眾人即便砍殺不少人，一時之間也根本無法突圍進去。

　　卜餌卻仿佛根本無心此事，他踩在一塊大石頭上，饒有興致地遠眺著遠處的三匹馬和兩輛馬車。

　　有人殺累了，爆了句粗口過來，在紛亂人潮的映襯下一臉灑然地摸了摸懷裡的黃巾，大喊道:“卜餌，你瞧什麽呢?看你瞧了老半天，還不快點衝到城門口去！若是那縣令開了城門，我等也能直接衝進去，先登可是大功！”

　　周圍實在太吵，卜餌也在喊:“我不是剛跟你說了嘛，在涿縣碰到一個瘸腿傻子，收了兩百余鄉勇，就叫囂著讓程渠帥殺過去，還說一定會打敗程渠帥，讓我考慮考慮投降。喏，剛看見，就那邊呢！現在只剩下近十個人了，我在想他們要做什麽，不會還想著要殺渠帥吧?哈哈……你看趙犢，一動不動，都嚇傻了！”

　　他望向從南面推過來的蔚為壯觀的人潮，望著當先奔跑的百騎，臉色通紅，嘖嘖稱奇道:“五六萬人啊！這場面真好看，一輩子都見不到幾次！程渠帥真厲害！”

　　“是厲害！”

　　那人看著黃色浪潮吞噬著流民逐漸接近，臉色通紅，隨後提了提手中沾血的刀，扭頭順著卜餌的視線望過去，臉色狠辣，“就你說的霍奴趙犢投靠的那幫人?還真敢出現！老子還沒找趙犢算帳呢，竟然敢叛變！還有你被他們綁了這筆帳我也沒算！要不要我帶人去殺了他們?”

　　“不用。”

　　卜餌咧嘴大笑道:“你別忘了我一個兄弟說過，霍奴得了傷寒，還被他們那個紅臉鬼東家帶著呢。哈哈哈，我方才還看到那個瘸腿傻子進了紅臉鬼的馬車，這不就染上瘟疫了嘛！怪不得叫囂著程渠帥去找他，傻子就是傻子，就知道找死！他們傻，咱們可不能傻，這要過去染了瘟疫，就得不償失了！”

　　“也是啊！那這群人你還在意什麽?難不成你怕他們沾染瘟疫給程渠帥?”

　　“那也得他們敢上啊！我就是覺得他們滑稽啊！喲，紅臉鬼出來了！那胡子長得好長……噗，跳下來都腿軟了，差點沒站穩，瘸腿傻子果然是傻子，別人躲都來不及，他竟然去扶！哈哈……”

　　卜餌捧腹大笑著，身旁那人隨即也笑了幾聲，然後說了一句“一群自尋死路的傻子，你有心情你看，我才不浪費功夫”，就不顧卜餌，又朝著城門突破。

　　而不遠處，士仁帶著六個人站在人潮邊緣，左臂夾著環首刀，不緊不慢地咬著在遒國買的糕點，也在望著劉正等人。

　　他之前其實被張飛倒下的場面嚇傻了，隨後見郭宵執意要帶上張飛去找醫師，便說要回農莊，事實上心裡卻是天高任鳥飛的想法。

　　不過士仁也知道，他的想法身為發小的郭宵肯定知道，所以他也敢肯定，郭宵一定幫他留了一線，絕不會在劉正等人面前提他去農莊的事情，以免他沒去農莊讓劉正三人起芥蒂，斷絕了他再回農莊的機會。

　　只是他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又聞著味過來。

　　他分別郭宵之後，就在遒國遇到了六個同僚，一番商量，既然聽了那些大義之言，就想著來見證一下這幫人按著大義會怎麽做，心中倒也有如果關羽他們膽怯撤退，又在傷寒中大難不死，就繼續投靠的想法。

　　畢竟那番大義之言還是挺有道理的，這幫人給的月供也頗為豐厚，只是讓士仁七人震驚的是，劉正竟然也追過來了。

　　七人中有人認識劉正，見過那天劉正被周宇追殺的場面。

　　事實上他們就是在定興因為殺敵數量多，而被張軻推舉給劉正的其中七位，只是被劉正拒絕，然後推給了張飛。

　　而張飛因為大半事情都由張管家代勞，乾脆就把他們扔給了張管家，以至於平日只能跑腿乾活的士仁也有些怨氣，所以才會在早上頂撞張飛。

　　只是看著視野之中關羽跳下馬車，然後被劉正扶住的一幕，士仁突然發現他們七人絕對是白癡，竟然會相信這些瘋子……這群人簡直是在自取滅亡啊！一個可能感染傷寒的人都敢放出來！

　　然後，更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同時入了士仁和卜餌的眼。

　　只見另一輛馬車上，張飛痛哭流涕地跳下來，哭著喊著抱住了兩位兄長，三人抱成一團，說著什麽。

　　而沒多久，朱明、趙犢、郭宵、周宇四人，像是看著這一幕有感而發，也不知道是誰帶的頭，突然抽刀在左手上抹出一條血痕，緊跟著，其余三人齊齊抹出一條血痕，下跪、抬頭，對天起誓。

　　卜餌笑得更歡，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士仁聽著身旁六人的驚疑不定，心中覺得荒誕，忍不住神色怪異地走近了些，就聽到由朱明帶頭，四人齊齊在喊:“……日月可鑒！我等生是漢民，死是漢鬼！忠於主公，忠於漢室！如有違背，天人共戮！”

　　眼前不少人望著那邊腳步不停，神色或是鄙夷或是疑惑，還有人將士仁手中的糕點撞了出去，隨即一臉驚慌地望了過來，討好似的指著劉正那邊“嗤”了一聲，“兄弟，你看那幫傻子！還漢民！能活好自己就不錯了，真是不知好歹！”

　　士人咽了口唾沫，想著那些大義，看著郭宵鄭重其事的臉，知道郭宵等人是在明死志，隨即抽刀指著那個嗤笑的人追了過去，“你懂什麽！你個雜碎！”

　　“士仁！”

　　六人中有人急忙攔住，臉色凝重，不確信道:“這幫人，這是打算……他們真瘋了?”

　　士仁目光血紅，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望著遠處漸漸接近的黃色浪潮，有些不忍直視地顫聲道:“瘋子！七個瘋子！咱們走！咱們……”

　　他正說著，眼角余光中，馬車內霍奴滾了出來，有氣無力地跳下馬車，舉著左手的傷口朝著朱明四人撲了過去，“兄弟們，反正都快死了，某家不管了，一定要帶上某家！某家手心手背可都是疤了！”

　　看著朱明哭笑不得地扶住霍奴，周宇三人齊齊過去勾肩搭背，士仁望著郭宵臉上純粹如同孩童般的笑容，目光通紅:“這個瘋子！連他爹都不顧了！漢民，那也得自己活著啊……”

　　“再看看吧，再看看……”

　　有人像是有些難受，吸著鼻子道:“就當為他們送行。好歹得有人知道他們死前做了什麽。”

　　其余人齊齊沉默。

　　這邊，朱明扶住被眾人摟得有些頭暈目眩的霍奴:“你確定你能舉刀?”

　　“能啊！”

　　霍奴逞強舉起刀，雙手哆哆嗦嗦，隨即乾笑一聲，色厲內荏道:“老子還有瘟疫呢，嚇不死他們！”

　　“你們離他遠點，要是都沒死，可別回去之後，我整個宿衛營都被禍害了。”

　　劉正又感動又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朝著張飛瞪眼道:“往後再私自帶人出來，我沒收你的蛇矛，打斷你的腿！”

　　張飛紅著眼睛，“大哥，某家真知道錯了！可爹娘他……”

　　“別跟我提爹娘秋伊，你不也有昭華?我現在眼前只有你們六個。還有那邊成千上萬的人。”

　　劉正拍了拍關羽的肩膀，望著黃色浪潮中當先幾道禦馬飛奔向城門的身影，目光灼灼:“等等聽我指揮。現在上馬，備戰！”

　　“主公，我與趙犢的馬給二位東家。我等步戰！先行一步！”

　　朱明站了起來，扭身朝著黃色浪潮，目光銳利。

　　他仿佛能夠感受到整個人的血液在燃燒，舉刀胸前，望著越發顫抖激烈的手臂，掃了眼趙犢霍奴四人，大喊道:“某家宿衛營副統領朱明，眾將士聽令，隨我殺向蛾賊！揚我大漢雄風！”

　　“殺！”

　　看著五人跑出去，霍奴原本還跌跌撞撞，隨後慢慢腳步堅定飛快起來，劉正內心火熱。

　　他在關羽、張飛乃至旁人驚異的目光中拍著馬讓馬趴下，又坐上馬匹，固定住拐杖， 感覺到三匹馬的不安躁動，開口說了幾句，就將馬匹安撫下來。

　　望了望自己顫抖激烈的右手，劉正握緊了霸王槍，深吸一口氣，舉槍指著遠處當先奔跑的幾百個蛾賊騎兵，笑道:“找準了，應該是最前面幾匹馬，益德副將鄧茂，雲長主帥程志遠！別怕！有力氣沒力氣，一刀一矛過去就好了！其余人我來對付！這次，大哥幫你們掠陣！”

　　“大哥！”

　　關羽張飛各自上馬，神色激動，感受著自身的虛弱，望了望越來越近的黃色浪潮——先鋒部隊甚至已經吞沒流民只在三四裡開外。

　　關羽深吸了一口氣，顫抖的右手握緊青龍偃月刀，拍馬飛奔:“再不衝鋒馬都跑不起來了，關某先行一步！大哥益德稍後過來！”

　　長須飛揚，袍袖狂舞而去。

　　“再等下去，某家都快拿不穩蛇矛了！某家衝了！二哥等我！”

　　張飛蛇矛一橫，縱馬衝了出去。

　　劉正坐在馬上俯視一側的流民，霸王槍一抖，大喊道:“某乃漢室宗親劉正劉德然！今日討賊！若有壯士不怕死的！跟某家一起衝鋒！殺！”

　　人群腳步節奏遲緩了一些。

　　有人腳步不停，但扭頭一直關注。

　　也有人停下腳步，駐步眺望的。

　　士仁七人更是邁開了腿，遠離人群奔跑，只求能夠看得更清晰一些。

　　只是，好像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朝著南面衝了過去。

　　而與此同時，眾人視野之中——

　　五人三馬逆流而行，朝著黃巾組成的滔天巨浪，衝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