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血壓病人最厭聒噪,他常年在外躲清靜也在情理之中。加之他最近的症狀又比較嚴重――畢竟是冬季,正是血壓偏高的時候。
“烏先生,你先把這兩份禮物提前送去。特別是把這藥的用法也和管家說一說。”
“老爺……”
帷幕外,有婢女低聲喚道。
雖然頭脹欲裂,太陽穴更是陣陣的痛楚襲來,李洛由還是應了一句:
“什麽事?”
“冷大掌櫃派人送禮來了。”
一股無名之火直竄他的腦門,瞬間幾乎將他引爆。
但是他想起醫生們的告誡,要他“靜心安神”,不要動怒,以免突遭風疾――一旦中風,非死即殘。
死,他是不怕的。他已經是年近六十人,一輩子什麽都經歷過,雖然免不了有種種遺憾,也算是豐富多彩的一生。若是殘了,那才是淪為魚肉。
從執掌權柄的大家族長,淪為受人擺布的廢人,先不說肉體上的折磨,只是這種精神上的痛苦他也無法接受。
“送禮便送禮,交給姨太太收著就是了。”雖不發火,可他已打定主意,若這丫頭是自作主張來稟告,二十板子她是吃定了。
雖說宅門裡的規矩,過完正月十五之前不責罰家人奴婢,但這裡是外宅,並非“家”,他大可隨心。
大約也感覺到快捱板子了,婢女的聲音有些顫抖:“是,是姨太太關照奴婢來稟告的。她說裡頭有兩種藥,都是對症老爺的病。”
“真是胡鬧。”李洛由不耐煩道,“我這病症這許多年了,藥吃了無數。他冷凝雲又不是華佗再世,哪來得什麽靈丹妙藥。”
“姨太太說:這藥冷掌櫃說最是靈驗,一服就有效果,還說是南洋貨的……”
“南洋貨”這幾個字,如今在京師就是“澳洲貨”的代名詞。自從髡賊入侵兩廣,京師商家忌說“澳洲貨”,至於“髡貨”那是更不敢提了。
冷掌櫃送南洋貨原沒什麽稀罕的,因為他就是一個髡賊,至於是假髡還是真髡,李老爺不計較。
澳洲貨,不論是饋送的還是他購買的,雖算不上“滿坑滿谷”,於他卻沒什麽稀罕之處。說起藥物,他也見識過一些,包括現在京師裡流行的幾種“平安藥”,什麽“諸葛行軍散”“避瘟散”之類。
最出名的大約就是避瘧丸了。此物他在廣州見識過之後,便驚為仙丹。但是這種藥物似乎澳洲人自己都很少,並無發售。非得有極大的人情關系才能弄到幾丸。但是服用之後即刻見效。
至於最近這幾年在京師、江南到處發售的“爐石散”之類的“澳洲神藥”,雖說聲譽卓著李洛由卻信不過,因為顧葆成在每個月都要寫來得書信裡從來沒提起過這些藥物。為了治療他的“頭風”的藥物,這幾年他一直命顧葆成在臨高留意澳洲人的藥物。
如今這冷凝雲派人送來治“頭風”的藥物,讓他不由得將信將疑起來。
不過,冷凝雲既是貨真價實的髡賊,眼下又要求教自己,想來不會拿假藥來。
如此一來,他來了興趣。頭似乎也不那麽疼了。當即道:
“更衣!”
當下在丫鬟服侍下穿上家居的袍服,來到外頭的明間客廳。
這快雪閣是喬姨太宅邸內他專門用來過冬閑居的地方,說是“閣”實則是三明兩暗的一個小院落。這裡每處房屋都有修有暗火龍,冬季燃起火來,一室如春,冬日裡他和喬姨太就在這裡起居宴坐。
“老爺!”喬姨太見他過來,立刻起身相迎,道萬福。她和李洛由相伴已經二十多年,誕有兒女。照理說是李家的“有功之臣”,熟不拘禮,在李洛由面前依舊禮數周到,不敢稍有怠慢。
見李洛由面露痛苦之色,步履蹣跚,她趕緊上來替下丫鬟,攙扶他過來,又一迭聲道:“去取南洋藤椅來!”
“南洋藤椅”就是舊時空之“藤靠背椅”,別看它是中國傳統藤編手工藝產品,但是其形製卻是清末民初以西洋高靠背椅為藍本創製出來的。十分符合人體工學。特別是高靠和略帶傾斜的圓弧形靠腰的設計,加之藤竹材料略具彈性的特點,能充分支撐人體軀乾,對李洛由這樣身體虛弱的病人來說尤為適合。
這藤椅用得是最好的臨高紅白藤編制,材料好,工藝更是精湛。自然價格不菲。李洛由一屁股坐上去,不由得舒了口氣。低聲道:“這冷掌櫃送什麽藥,你要如此的大驚小怪。”
“賤妾不敢隨意叨擾老爺,實在是送禮物來得烏爺說,這兩味藥物對老爺的病症大有好處,且立竿見影。所以才……”
“哦,”李洛由不置可否,他懶得說話,用手略一指點身畔的桌子。
喬姨太趕緊將冷凝雲送來的四色禮物拿了過來。李洛有哪有心思細看,隻把兩種藥拿在手裡略略端詳了一下。
“這是紓肝丸,烏老爺囑咐:每日兩次,每次一丸。服下即見效。只是不能停藥。他這回送了三個月的量過來。”
李洛由點頭,有氣無力道:“吃了就見效,它是仙丹不成?”
喬姨太不敢接話,見他並無其他表示,才繼續說道:“這瓶是麝香保心丹。烏老爺說老爺既有頭風之症,大約亦常有心痛、心悸之症。發作時候立刻含服一丸即可舒解。亦可每日服用一丸保平安。”
“各取一丸,加上水化開。”他吩咐道。
久病成醫,他對各種藥物藥理也頗有鑽研。這些年他用過得藥除了蘇合香飲和各式各樣的方子之外,還有一種“祛痛丸”。亦是托名“澳洲藥”的新藥之一,效果極好。但是他卻知道其中的貓膩。
“此物祛痛雖靈驗,實則就是阿片。”他告誡家人,“服用多了必有癮念。身體虛弱懶動,必成廢人!”
婢女將兩個小碟子並一雙銀筷呈上,他端起碟子,輕嗅藥味,又用銀筷撥弄藥渣,舌尖輕嘗藥味。
良久才道:“既如此,就服一劑試試看吧。”
沒想到這藥一服之下,不過一個時辰,頭脹頭痛的感覺便漸漸消失,原本眩暈感也漸漸消失了。
過去服用祛痛丸雖能止疼,但是眩暈感卻是去除不掉的。
人一舒服,胃口也好了。喬姨太見狀喜不自勝,關照人端來清粥小菜,服侍他用過。
腸胃既得滿足,疲倦感便接踵而至。這幾日他的睡眠都是昏昏沉沉,半夢半醒,夢中多險惡之事。醒來總是疲憊不堪。此刻睡意襲來,喬姨太立刻在暖閣內鋪陳床褥,讓他歇息。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黃昏降至。李洛由起身,隻覺得神清目明,原本的疲憊的身軀也充滿了精力。
這麽好的狀態,近年罕有。李洛由不由暗暗稱奇:澳洲人果然厲害!
身體舒爽,連帶著對喬姨太並丫鬟仆役們的臉色都好看了許多。上下都紓了口氣。宅邸內也有了些快活輕松的過年氣氛。
李洛由卻沒有喬姨太這般的輕松感。他又把冷凝雲送來的禮物仔細看了看,兩份禮物都很貴重,而且十分用心,擺明了是叫自己見情。
冷凝雲來京師幾年,雖說因為業務的關系,遼海行和德隆之間來往很多,但是他本人與冷凝雲之間卻極少往來。除了第一次京師他見了一回,之後便再無私人往來。冷凝雲方面的態度倒是十分積極,三節投帖問安,但凡有紅白之事也來吊賀送禮。
他如此冷遇冷凝雲,並非是簡單的“避嫌”,也不是因為當年拒絕賣炮而懷恨在心。而是自打火燒五羊驛之後他就感到:髡賊並非池中物。
他們不是葡萄牙人,佔據了一個濠境澳,有了塊地方落腳做生意就心滿意足了――髡賊“所圖甚大”。
這種幾乎不加掩飾的野心,在兩廣陷落前幾乎已經達到了頂峰。髡賊這些年的行動,他從自己的商業網絡中亦略有所知的。不論是插手山東的騷亂,攻滅鄭芝龍集團,迫降劉香,在上海辦船運公司,派人前往遼東與滿清接洽做生意……一樁樁,一件件,都包藏著莫大的野心。猶如高手布局,不顯山露水的布下了一枚枚棋子。
所以當顧葆誠飛書來告:澳洲人正在積極做打仗的準備,很有可能會登陸大陸和後來廣東淪陷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李洛由一點都沒有驚訝。這是預料中的事情。
正如顧葆誠的預警。朝廷知道了又如何?不過是提前幾日驚擾而已!於後果,不會有任何變化。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李洛由喃喃道。髡賊這條來歷不明的“金鱗”,如己要化作龍了。而這滿天的“風雲”正是這每況愈下的國勢。
對大明,李洛由早已經心灰意冷。這幾年朝局的變化使得他愈發絕望。他再也不是那個當初四處尋找新技術,意圖刷新軍備,中興大明,收復故土的中年人了。但是讓他另投明主,他也著實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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