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窗外愈來愈濃的暮色,他叫來一個仆人:
“幾位師爺都到了嗎?”
“正在花園等候。”
“各位老爺呢?”
“也都在後面等候。”
“嗯。”他點點頭,捋了捋胡子,又看了看澳洲水晶鏡中的自己。
鏡子裡的熊文燦,已經卸掉了寬大的袍服,換成了一身戎裝。
他點了點頭,兩個仆人立刻為他披掛鎧甲--這只是一領很普通的鎧甲,隻比普通戰兵家丁穿得略好些而已。
穿戴整齊,他微微頷首,一個仆人立刻為他打開房門,卻不提燈。另幾個人緊緊的跟隨著他一起下了台階。
台階下已經跪著一個青衣小帽的仆人。見他出來,立刻磕頭。
“熊義,這次就辛苦你了。”
“老爺言重了,小的一定不辱使命。”
“你只要維持到天亮即可,之後的事情你不必多問。自尋一條生路去。”熊文燦低聲道,“你的家人有我安置,斷無凍餒之憂;若是這一仗下來你我仍有主仆之緣,你且回永寧衛老宅去,那裡自會安頓你。”
熊義又磕了一個頭。熊文燦也不言語,自帶著人往後面去了。
天色微明,在惶恐不安中度過一晚的幕僚們沒有得到召集的命令,卻自動的聚集到衙署的前廳來了。他們幾乎全部穿上了行裝,預備著跟隨熊督突圍。
他們大概知道,圍城的髡賊人數有限,除了控制西江和桂江的水上要害之外,在陸地上的封鎖是不全面的,只要有足夠的人馬掩護,又有快馬,衝出去不成問題。
熊文燦雖然目標很大,但是他是兩廣總督,隨身有督標,還有百多名親兵家丁,到時候就是堆人頭也得把熊督給堆出去,他們跟著突圍,活著逃出去的可能至少有八九成。
然而熊督到現在也不露面。只有他的貼身仆人熊義不時出現,吩咐下人們預備物品。
熊義即在,熊督應該也在。
有和熊義相熟的,悄悄打聽熊督“貴體安恙”。熊義的回答便是“老爺昨晚思索方略,又和幾位師爺大人說話,到四更起才睡下,這會正睡得熟。”
梧州知府和蒼梧縣令哭喪著臉,勉強應付著總督府的幕僚隨員們的各種要求――別人都跑的,就他們跑不得。城破之後,要麽自盡要麽就“降髡”了。
總督衙門循例開過早飯,一乾人等捧著茶碗正閑談剔牙,忽然外面又響起了隆隆的炮聲還沒見到熊文燦的幕僚和地方官們不免有些騷動――這個時候難道熊督還有這麽大的心,聽到炮聲照舊高眠不起?
城裡的一所民宅裡,駱陽明側耳傾聽著炮聲,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來。
他的妻子卻惶恐不安的在房中走來走去,雙手不停的絞著手帕。自從圍城之後,她就沒有施過脂粉,連發髻都是草草了事。
看到丈夫的嘴角的笑意,丁阿桃覺得丈夫多半是要瘋。前幾日,各牌甲召集商戶們“犒軍”,這原本是各家各戶攤派些銀子的事,躲不過去交幾兩銀子便是。自家的相公卻不但交了銀子,還特意買了酒肉,跟著牌甲一起到城上給丘八爺們送吃送喝,期間又花了幾兩銀子。這種伸著脖子給人斬,回來還笑嘻嘻的事,讓丁阿桃第一次感到丈夫可能要瘋。
最近幾日,他又不知道發了哪路的神經,和城裡壯班的班頭勾勾搭搭――丁阿桃對這種公門中人向來是敬而遠之的,這些人都不是善類,吃人不吐骨頭的貨。丈夫過去和衙門裡的人雖有應酬,但都是為了平安作生意,只是維持好關系,並不深交。此刻卻不知道為何,通過溫鐵頭的關系,
不計成本的籠絡起這乾人,十兩、幾十兩的白花花的銀子送。也不知道圖個什麽?!這銀子可是這些年一文一厘的積攢下來的,丈夫就這麽大手大腳的送人,她嘴上不說,心裡卻苦的很。
她自幼深受“三從四德”的教誨,從來也不敢干涉丈夫的事,但是這些事她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必要。真要破了城大亂起來,這些平日裡狐假虎威的壯班衙役能有什麽用處?
說是要瘋,可是平時見他做事說話倒也正常。可是他每次聽到炮聲,別人人心惶惶,他卻是總是會露出微笑來――丁阿桃晚上由不得又偷偷哭了一回:自己的命怎麽這麽苦!安生日子沒過幾年,又遇到兵荒馬亂,正是要靠著男人的時候,男人又有失心瘋的跡象。
真要瘋了,她孤兒寡婦的可怎麽辦?!
駱陽明在城牆上發完情報之後,心已經定了。他雖然不清楚首長們會采取什麽措施,但是元老們既已得到消息,便一定會有所措施,熊文燦的詭計必不能得逞。而他自己也在城中積極活動起來。
他的活動其實就是拉攏策反城中的武裝。重點是梧州本地的壯班和衛所操軍。
這兩者的人員組成都是本鄉本土的,尤其是壯班的“民壯”,幾乎都是蒼梧縣人士,至多也不過是近郊出身。家眷親朋多在城裡或者四郊,因而做事不敢做絕。而且這些人馬在大量客軍湧入之後,實際上已經淪為“邊緣”,不但糧餉供應不能保證,還一直被兵強馬壯的“客軍”欺侮,彼此之間的矛盾很深。
一旦熊文燦放火,梧州毀於一旦,這些人的家眷、房屋和財產也會被毀。於情於理,他們都是最不願意發生燒城的人群。因而也是他爭取的重點對象。
他策反的渠道,是通過溫鐵頭進行的。溫鐵頭那日趕進城裡來給自己的“妹夫”告警,沒想到自己卻反被關在城內,只能暫時寄宿在駱家,倒成了他一個絕好的助手。
溫鐵頭在碼頭上當把頭,各路神仙都得敷衍,衙門裡的人頭很熟,和本地衛所的官兵也有來往。是一條合適的渠道。
但是自己總不能公然跳出來說我是髡賊的奸細,一來別人不敢輕易相信,二來這幫人素來寡廉鮮恥,毫無信義可言。當面說得感天動地,義薄雲天,發誓賭咒;轉身就把人告發也不會皺一下眉。
駱陽明思索再三,決定先去找米業公會的會首。
梧州的糧食批發是個大行當,會首本來就為戰火圍城憂心忡忡。駱陽明找上門來,表達自己擔心“官兵戰事不利,梧州可能玉石俱焚”的擔憂之後,會首立刻明白了駱陽明的意思。
這種心領神會,不但在商人們中間普遍存在,便是城裡的縉紳大戶們同樣是心有靈犀。
中古社會的守城戰,城內縉紳大戶的支持是至關重要的。他們不但控制有大量的社會和物質資源,還擁有很大的話語權。在動員百姓上是非常得力的。明代幾次艱險萬分的守城戰最後能堅持下來,當地的縉紳都是出了大力的。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雙方力量懸殊,敵軍又有暗中招降之意。這些人很可能又會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敵人暗通款曲,獻城投降的。
髡賊在兩廣勢大滔天,平日裡又素來有“寬嚴相濟”之名,城中的縉紳大戶們自然不願意陪著熊文燦死磕髡賊。過去的髡賊的種種傳說他們都知道,對能及時歸順投降的城池,澳洲人從來不屠城擄掠,堪稱秋毫無犯。但是若有激烈抵抗之舉,破城之後雖不會屠城大掠,但是主事的縉紳大戶可就沒什麽好下場了。
“此事你說的是!”會首低聲道,“我也有此想,這梧州闔城百姓,不能白白填了溝壑。”
“只是不知道……”駱陽明故作膽小慎微。
“這,你可放心,”會首微微眯起了眼睛,“城中的諸位鄉賢亦是明白的。只是――”他的聲音愈發低到了只有耳語了,“老兄為何要說起此事?莫非……”
駱陽明在行會中只是個中等商人, 平日裡在行會中也不算太活躍的人士。突然來和他談這樣的話題,顯然是有人指使。
“正是。”駱陽明知道此時不亮出些底牌來,對方是不會輕易相信自己的,“我平日裡往廣東販賣糧食,與大昌頗有來往,與其中的幾位掌櫃管事頗為諗熟。”
大昌是澳洲人的產業,這在廣東不算什麽秘密,在梧州更是盡人皆知的事情,梧州作為兩廣的重要糧食市場,和大昌有過交易的米行很不少。會首微微頷首。
“……梧州被圍前,便有大昌的人來本城,到我宅中與我敘談了一番,”駱陽明道,“他說戰事一起,梧州乃是兩廣鎖鑰,免不了會有一場惡戰。若是玉石俱焚,豈不是天大的一場禍事。”
會首點頭道:“你說的是。”他歎了口氣,“若是其他人坐鎮本城,倒還好說。如今是熊督師親自守城――如今的局面,他必是存了據城死戰的心思,城裡客軍又多,幾位德高望重的老爺又避在山寨裡,如今城裡的縉紳都沒這麽大的面子,即使肯出面說話,怕也無甚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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