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都是循環往複卻又反覆無常的，要說現在大先生對自己的長相避猶不及，中國人覺得不像中國人，外國人更加不認同是同類——但到後世這樣的混血長相可能就變成“高貴奢華”的象征了。也是無奈。

和大先生的一番談話解開了陸逐虎心中不少疑惑，情感上對這位給了汐兒名字的太爺認同了許多，愈發感慨為何都是大先生的後代，莫家後來那些人少有這麽通情達理的……

說不定是錦華大小姐的後代，但那就不信莫了吧……說回大小姐，就算今天幫了她一個小忙，以她的脾性也未必領情……

陸逐虎和大先生走出書房，大先生忽然又笑道:“你道為什麽你祖父他最愛吃一道‘醋魚’?我聽他說，他治江寧縣時，遇上地方發洪水，就是冒雨衝風，衣不解帶的狀態，只能帶著兩塊乾餅，餓的時候拿泥水泡一下就吃。結果有天老百姓有在壩上抓了隻魚的，弄熟了給他，他本不是窮講究的人，但那正是受災的時候，做東西也沒那麽講究，磷也沒刮盡是肉也沒熟，又土又腥，本來不眠不休的精神很差，差點將胃裡的東西吐出來——可那都是人家災民的心意，興許自己沒吃來進貢你縣官大老爺呢，你好意思吐?結果被人看出來了，說大老爺我家裡還有壇醋，給你拿過來。有醋好，有醋好——正高興呢，看人家一個猛子扎水裡，遊回被水淹的屋裡，真給他把醋搬來了——”

“也不放別的，就澆了一點醋，吃得特別香——可後來災情過後，再想找這人已經找不到了。受災的人都不容易，還貪了人一隻魚半碗醋，他難受得緊。不過以後卻最是偏愛這菜了，他自己做了一柄叉，來家裡吃飯時都是自己帶了魚，然後說‘又來蹭你家醋來了’……”時隔多年，依稀能看到當年他見到家裡來這位“蹭飯”的人時雀躍的樣子，就好像今日振藩對陸逐虎來做客一樣。

看得出來，大先生對小時候有這位長者的日子是很懷念的，可就是這故事……

怎麽聽著那麽像編的呢……

馬親王曾經總結過中國“民間美食四大名家”:諸葛亮、朱元璋、乾隆、慈禧，基本上現在各種小吃店牆上的故事都跟這四位有關，而且他們發現美食的方式不盡相同。諸葛亮是“靈機一動”(發明饅頭)，乾隆是“無意之中”(迷了路，老鄉送上美食，乾隆一吃必然讚不絕口)，慈禧是“情急之下”，只有朱元璋最慘基本上都是在“走投無路”的場景下……　　

從這個故事的套路裡看，似乎是模仿得朱元璋的套路麽……

看陸逐虎的表現，大先生大笑:“其實，我也覺得可能是編故事糊弄小孩子的，我那時候不好好吃飯，他們大人就編一些‘苦的時候吃不上飯’的故事來哄我，一想到別人這麽慘，以前的日子這麽慘，就再也不敢不好好吃飯了……”

陸逐虎一臉深以為然的樣子，看來“憶苦思甜”這種套路是我國自古以來糊弄小朋友的啊……但在這事裡要說全是編造也不盡然，起碼南京古代的時候是真的很喜歡發洪水，南北朝時還出現過長江水倒灌導致禦道上的水深3米多，皇上梁武帝都被困住了，大臣們隻好劃著船去把他救出了皇宮……具體到陸逐虎這位老祖宗當官的光景就更誇張了，道光朝發了15次，鹹豐朝3次，同治朝4次，光緒朝18次，宣統朝1次……平均算下來，不到3年時間南京就要遭受一次水患侵襲……

這有什麽關系嗎?但想想大先生家老宅的位置——舒安山，

這可是地勢高的地方了，從來沒有水災的隱患，要不然為什麽自古以來那裡就是富人們的聚居的地方?陸逐虎暗自一歎:別看大先生說起童年的遭遇似乎也是波折辛酸，但富人，窮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真的就不一樣了，他不用擔心吃穿，也不用擔心三年一次的洪水。更多同時期的人可能就在災害中失去所有，賣兒鬻女家破人亡……

此時如此，遑論又經歷了幾代繁榮的莫家，與他這樣三代貧農的家庭的差距了。十幾歲的時候他還會憤慨命運的不公，但現在也只能認清現實了。

嘿嘿，能做一會你們這老大家族的座上賓，不枉來這兒走一遭了——陸逐虎對著某個還沒有降生的惹人討厭青年暗自道。

他和大先生在裡面談話，大小姐看他們半天沒出來，就跟家裡人聊到別的問題上去了——陸逐虎出來時聽到似乎是在說倫敦的巴士:

“我們現在計劃內安排在倫敦推出兩種型號的巴士，先前試運行的已經實際測試過了，還不錯……”

“就是具體怎樣投資還在頭疼，下面現在給我們的方案有三四個了，一是從第一年到第四年每年年初需要投資並於次年末回收本利115%;然後一種從第三年年初需要投資，到第五年末回收本利125%，但規定最大投資額不超過40萬鎊……”

談到商業上的事情大小姐像是換了一個人，嚴肅認真一絲不苟。陸逐虎問:“錦華小姐已經開始幫家裡做生意啦?”

大先生點點頭:“現在學學也不壞——我跟她約好了，給她一筆錢，讓她在五年內隨便做什麽，要是能翻一倍——以後家裡的生意我也許可她經手了……”

陸逐虎點點頭:“你這是給她定了一個‘小目標。”

見他們出來了，大小姐很想問問關於自己與陸逐虎大舅哥的事情有什麽成果沒——結果這兩個人一進去從身世背景聊到第一屆奧運會，已經把一開始的話題給忘了。

大小姐從他們臉上得不到什麽有用的信息，略有些心不在焉道:“那我要怎麽做才能讓他——啊不，該如何確定給這些項目每年的投資額，使到第五年末擁有的資金的本利總額最大?”

陸逐虎也沒想到大小姐其實更關注情感問題，只是對她這麽小年紀就做那麽大生意而驚歎，很難想象著這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像他那時候，這麽大的女孩子，也就高三大一的樣子吧，哪會操心這些?

啊不，她們也學高數，整天“哪個方案最優解”的線性規劃問題……但說起來的話，人家莫大小姐可不是在解高數題，是拿了真金白銀在玩真的……

就是大小姐現在心思不定，談問題、列數據時有些顛三倒四，帳是越算越糊塗，讓給她設立考察期的大先生暗自搖頭。

“哎?破虜聽說你在日本學的是數學、經濟方面的課題?那像算這種帳，對你可就不值一提了！”大先生笑道。

陸逐虎尷尬一笑，心想紙上談兵跟實踐是兩碼事。

大先生對莫錦華道:“我早跟你說了，閉門造車是不行的，讓你多問問人你也不問——你看你陸叔叔，我聽程大使說，他在上海時人人都說，他的學問比許多大教授還要高，我就沒見你想著請他指點指點——”

陸逐虎剛要謙虛兩句，忽然旁邊有人道:

“這點小問題沒什麽複雜的，都不用陸師出手，我就給解決了！”

陸逐虎這才想到小花這小子還在呢！——被晾了半天，早就有些不耐煩了，又沒有什麽事情做。

陸逐虎剛想讓他安分點，只見這不修邊幅的複旦高材生伸個懶腰，站起來道:“聽你講了半天，也沒看到有什麽大名堂啊！不過是一個‘單純形法’問題咯……”

“單純形法?”一向都是大小姐對別人不客氣，在她面前這麽怎怎呼呼的還是頭一個，不過他說的詞大小姐沒聽過，就沒敢多嘴。

“有筆嗎?誰給我一支——你看哈，這個問題的決策變量，我們設第i年投向a，b，c，d項目的投資額分別是——”花同學不請自來，當場就要當人的老師，但他思路清晰，解決問題來又有條理，原本還有些三心二意的大小姐看了兩眼就將注意力集中起來了，連大先生也湊過來駐足觀看。

“來，我們開始建模，步驟是——”

“模型求解哈，我們看看這個最優投資方案——”

“瞧，到第五年末期擁有總金額為183750英鎊，盈利83.75%——達不到你老爸說的翻一番的要求哈！”花同學飛一般速度地算完，把筆一扔，自赴宴以來終於有點一流大學高材生的風采來。

不過算完了之後，再看看數字，小花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議的樣子:我艸！不說收益了，光看大先生給的本金……

呃，你家真有錢……

一時間有些惴惴不安了，雖然論“知識”他是居高臨下的，可對方是能用財富赤裸裸砸死自己的人……

大先生從小受的傳統教育，對於理論知識不像年輕一代接觸過，所以不甚了解，他試探地看著陸逐虎，陸逐虎掃了幾眼花同學的成果，對大先生點點頭，表示認可花同學的方法，然後又拍拍小花的肩膀表示:可以啊，沒白學！

1947年面對美國制定空軍軍事規劃時提出的問題，丹齊克首次提出了單純形法來解決這類極值問題的求解，1953年丹齊克為了改進單純形法每次迭代中積累起來的進位誤差，又提出改進單純形法，是後世運籌學中經常用到的方法，對於後世的普通大學生來說可能沒什麽了不起的，但在這個時代就足以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了……

陸逐虎想到自己在複旦校園裡給學生們講這些問題時，也沒打算“開宗立派”什麽的，但連小花這樣“混不吝”的學生都能掌握下來，陸逐虎還是大有成就感。

“哈哈，名師出高徒，這麽看來破虜的學生們個個都非等閑之輩啊！——我這邊剛好遇到一些問題，不好解決，破虜你一向忙碌，倒不如讓你這位高足留下住兩日，幫忙參詳參詳可好?”大先生邀請道。

陸逐虎笑道:“那是您看得起了！但有需要，自然是責無旁貸的。”只是他覺得小花還是有些冒失——以他自己個性格，可不敢早上買個早點還要斟酌下，結果人家上十萬的大生意直接就大咧咧地指手畫腳……

可人家都已經很看重了，不答應又能怎樣呢……

“要我留下來也不是不可以。”小花一臉嚴肅道:“府上這幾日還會燒豬蹄嗎?”

陸逐虎:“……”你小子不提吃的東西能死啊……

……

陸逐虎留下小花給大先生當狗頭軍師，自己先行告辭，但想到大先生的生母還在希臘，畢竟那裡的猶太人以後會很悲慘，陸逐虎還是提醒大先生最好注意——就是沒明說希特勒以後要搞種族滅絕是了。

到那時候讓他這位想成為運動員的“英雄母親”去上海玩玩也不錯——反正二戰時期上海人也救助了許多猶太人，連愛因斯坦都呆過。

大先生讓錦華和振藩兩個送他一程。

看著大小姐總是有什麽話要說的樣子，陸逐虎只能隻開了振藩，想問問她今天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靠，你還真的想當我龍嫂啊！”陸逐虎張大嘴巴叫道。

“什麽……哎呀……不是……”大小姐都不知道該怎樣解釋，又羞又惱。

“呃，怎麽說呢，大龍哥這個人，不好說，很不好說的……”陸逐虎不能說這個人早就回到現代去了，壓根不在什麽哥廷根……

“其實我看葉書鴻公子人還是很不錯的啊，值得考慮的，你要是因為大龍哥的話錯過了葉公子，也是有點可惜喲！”陸逐虎尋思著，看兩家的意思，是有些想撮合這兩個年輕人的，別他倆原本就是一對，結果大龍哥穿越來了一下，撩撥了下少女心，搞得最後玩不到一塊來了就不好了……

“什麽呀！”大小姐撇著嘴:“我本來就不喜歡他！就算沒有——我也不願意跟這樣無趣的人一塊的……唉！算了，不管怎麽說，今天你能幫我解一次圍，我還是要跟你說聲謝謝的……”

“唉，大龍哥其實也沒什麽好的……”看著小姑娘，陸逐虎覺得有些可憐:“如果可以的話，考慮考慮別的青年才俊也是可以的啊，比如——”

“哪個?”

“我今天帶的學生小花人就很好啊，長得很帥，風趣幽默，才學不錯，也會踢球……”

莫錦華:“……”

“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還有一個學生，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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