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蓋蘇文走得很慢，走一步，就要在路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他帶來的士卒，都已經卸了軍備，綁了雙手。他們低著頭，面無表情。

泉蓋蘇文總在回頭，不過，走到了軍帳之前的時候，他就走得很堅定，一步一步，仿佛踏在人的心跳之上一樣。

劉旭的眼睛看得很認真，他沒有想到，這冬日才過，雪才化開，泉蓋蘇文就已經投降了，在他的心裡，泉蓋蘇文應該是那種寧死不降的。

劉旭是討厭那個半島的人，但是說實話，對於泉蓋蘇文，他還是比較佩服，以一己之力，硬扛強盛的大唐，這樣的人，不在乎他的民族。

當然，嚴格說起來，泉蓋蘇文，並不屬於後世那個被“雅稱”為棒子的民族，高麗與高句麗，根本是兩個概念。

所以，當泉蓋蘇文直直走過來的時候，劉旭絲毫沒感到勝利的喜悅。

“你不該來！”

劉旭說得很直接。

“至少，我覺得，你不應該這樣來。”

泉蓋蘇文定定的看著劉旭，然後低頭哂笑。

“那我該如何來?從你一步步緊逼我高句麗開始，你不是一直期望著今天?”

劉旭怔了一下。

“是，我是期待，我是將軍，我是大唐的將軍，我無時不刻，不想著將大唐的領土，推到我大唐鐵騎能到達的地方。你高句麗投降，是必然的，但是你泉蓋蘇文投降，我卻實在沒想到！”

泉蓋蘇文抬了一下眉頭。

“哦?呵，那晉國公覺得，我應該如何來?躺在架子上，被你們的士卒抬過來麽?人性如此啊，人都是惜命的，我泉蓋蘇文也是人，我也是血肉之軀，我也怕死。你們中原人不是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麽?晉國公學究天人，難道未曾聽過?更何況，我的手下，還有我高句麗千千萬萬的百姓，我能打，他們也能打麽?我不希望，我高句麗的百姓，全部死亡在我一個人的野心之下！”

他說得很認真，劉旭鎖了鎖眉，然後悵然搖頭。

“野心?....好吧，我算我自己看錯了一切，這片土地，本沒有英雄！老薛，帶下去吧。帶他去見李總管。”

泉蓋蘇文走了，劉旭卻一直站在原地，平靜，非常的平靜。

他總覺得不對，這裡怎麽可能平靜呢?

束了雙手，卸了軍備，這還有什麽擔心的?

是自己想得太多?

“旭子，旭子?”

李承乾連連叫了幾遍，劉旭才回神過來。

李承乾很興奮，因為他親眼見證了高句麗的投降，這個隋朝耗盡了國力征伐都沒有拿下的地方，終於被大唐拿下，這就再一次證明，大唐乃天意所向！大唐，已經超越了前朝。他李承乾甚至現在朝著天空大喊，楊廣，楊堅，你們父子看看，看看屬於我李家王朝的輝煌！

“嗯，怎麽，你不去看看泉蓋蘇文?”

劉旭搖了搖腦袋，呼了一口氣，將心思暫時藏起來。

“有什麽好看的，一個失敗者而已，我李承乾從來不喜歡看失敗者，頡利可汗已經讓我厭惡了，大唐，看的永遠是前方的高山，然後，咱們用盡一切辦法，將他們摧毀！英雄?呵呵，不屬於我們大唐的英雄，注定被終結！”

李承乾現在很自信。他說話高昂著腦袋。這場戰役，雖然歷史上會被記錄在他父皇的功績之下，但是要知道，他李承乾可是隨軍參戰的，他也勇猛的殺敵了，他也騎著戰馬奔馳了，他也滿臉是血的屠殺了。

如今，大唐勝利了，他父皇勝利了，他李承乾，也勝利了。

他相信，史官不會忘記這一筆，

百年之後，他李承乾的碑文之上，注定會有戰高句麗這濃墨豔彩的一筆！這，就是驕傲，一個帝王的驕傲，一個大唐人的驕傲！

因為，這是大唐走向開疆擴土的重要一步！

這一刻，真正超越了前朝！

所以，現在的大唐，有這個自信的資本，非我族類，再無人敢稱英雄也！若有，必殺之！

劉旭笑了，看見李承乾如今神采飛揚的模樣，劉旭真心為他高興，大唐的帝王，不可只有書生意氣，還應該有真正的熱血，這種疆場的豪氣，不是從書本之上，就能深切體會到的。所以，有一句話說，男兒當從軍，全我熱血情。

他也放下了，泉蓋蘇文無論是不是英雄，應不應該投降，這都不關他的事情了，這些事情，應該是李二憤怒的，而不是自己。他作為曾經的馬上將軍，作為現在的鴻臚寺卿，他應該去籌備典禮，書寫弘文，來讚頌，宣揚這次的勝利。

“鍾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古往今來，也只有太祖的詩詞，能讓李二滿意吧?才能配得上他此時的心情吧?呵呵，不過太祖說得對啊，唐宗宋祖，稍遜風騷，李二喜好詩賦，但是說實話，他的詩，與太祖相比，實在稍遜得很呐。

李承乾看得很好奇，然後看得很激動，雖然質問劉旭鍾山這個地方在高句麗的哪裡，但是劉旭只不過給了他一個眼神，讓他自己去體會。讀好詩詞還唧唧歪歪，學什麽李二，“不懂裝懂來充數品鑒”，懶得慣你！

等到劉旭思索了很久，才寫下太祖兩個字的時候，李承乾就差點跳起來。

“旭子，就算你不想要官職了，也不用這樣吧?你就算要取號，也不能這樣取，趕緊撕了重新寫。”

伸手過去搶，太祖這兩個字是能亂寫的?李淵才成為高祖，你倒好，直接稱為太祖了?你想死不成?

這樣一傳回去，你劉旭別說官了，就是爵位也保不住，甚至，命都難保，文臣的口誅筆伐，能將你殺得粉身碎骨！

“走開，誰說我要自號了?”

劉旭很不耐煩，李承乾愕然。

“那這太祖是誰?”

劉旭白了他一眼。

“太祖自然是寫這詩的人。”

李承乾嘶了一口氣，然後再過來搶。

“你給我，古往今來，這樣豪氣的詩，我不可能沒聽過，太祖為何人，我還更未聞過！你趕緊改了！”

劉旭沒有給他，風幹了墨跡，仔細的裝好。

“你自然沒聽過，太祖，乃我門中最敬佩之人，可以說是我門的創立之人。沒有他，估計也沒有我劉旭，也沒有我這一身雜七雜八的學識。我知曉忌諱，可是，我不願意改，這，是我如今，唯一還保留我師門以及我家鄉的印記了。”

李承乾怔怔的站在那裡，劉旭微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事的，走吧，泉蓋蘇文無論是不是英雄，咱們都該過去了。”

其實疆場的投降沒什麽好看的，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在殺人。征戰的時候殺人，戰勝了，還是要殺人。

當將軍就是如此，當年白起坑殺四十萬人，他也有他的無奈。立威，煊赫，甚至是斷念。俘虜不都是安分的，只有將那些不安分的俘虜殺掉，才能將其他的俘虜帶回去。

文官們肯定是不願意的，因為他們講究的是宣化，教化，但是可惜，這次來的是劉旭。所以，當劉旭說了一個“殺”字之後，李績呼了一口氣，侯君集也呼了一口氣。

沒人願意承擔殺戮的罪名，這樣的人，回到朝堂，也會被人深深忌憚，一個殺氣太盛的人，文官是不可能讓他繼續留在朝堂的。

所以，李績和侯君集，甚至還有古神威，他們都不想殺俘虜。

所以，當劉旭批了殺人的批文的時候，他們松了一口氣，卻又皺起了眉頭。

“小子，你真是不準備回返朝堂了?”

劉旭笑了一下，然後提了劍。

“伯伯以為我先前是說笑的不成?”

然後，他就沒有再開口，提劍走了出去。

劉旭在忍，李承乾已經忍受不了了，戰場殺敵，和擊殺俘虜，完全是兩個概念，戰場殺敵是熱血，擊殺俘虜是冷血。冷血到讓自己都感到惡心。

但是劉旭還是堅持著，瞪大了眼睛看著，誰天生沒有罪孽?自己來到大唐，或許本來就是一場罪孽！既然如此，何不把罪孽再扛多一點，以後去了地獄，或許還能乾脆一點，灰灰湮滅也好！

苦膽水都吐沒了，百騎司的頭頭對著劉旭豎起大拇指，能全程觀看的，以後定然有出息。雖然雙腿都站不住，用木棍子夾著站立的，但是至少看完了。

李承乾也吐得快沒了氣，他發誓，他以後再看任何刑法，都不會覺得殘酷。

不過，他現在需要一個新鮮的空氣，不然，他真的會死在這裡。

所以，他把奄奄一息的劉旭也架上了戰車，向大營之外走去，身邊跟隨的，是劉旭的三千嶽州軍兵馬，“自稱”狩獵犒賞。

躺在草地上的感覺很是舒服，尤其是初春的太陽，將人曬得暖烘烘的，新鮮的空氣，能將肺腑裡的一切肮髒都吹拂乾淨。劉旭甚至想要嚼一把青草，他覺得，這樣會讓自己更舒服一些。

可是，享受是要付出代價的。

“泉蓋蘇文”笑眯眯的站在面前不遠之處，劉旭不知道這家夥到底是誰，鐵桶一般的大營，泉蓋蘇文能跑出來?

“劉旭，世界上其實即使不是雙生子，也還是有長得非常相像的人，若是再刻意裝扮和教導一番，不熟悉的人，是無法發現其中的任何差距的。”

劉旭幾乎渾身都在顫抖，不是害怕，而是怒氣，他在氣自己，他一直覺得泉蓋蘇文不對，但是回想不起來，現在知道了，那人，根本沒有泉蓋蘇文的霸氣和狡詐，甚至，那人在自己殺人的時候，直接暈厥了過去，那時候，李承乾還笑話泉蓋蘇文，英雄，僅此而已。

當時劉旭沒有多想，以為是氣憤，可是現在看來，自己不是愚蠢得如同一頭豬?不，這樣說豬，豬都不願意！

一個鐵血將軍，會害怕殺人?泉蓋蘇文會比百騎司的人差了?氣得吐血估計會，面無表情估計會，但是啊，他娘的，就是不會暈厥。

“劉旭啊，你真他娘的是天下第一號大傻子！”

恨不得給自己來一刀啊，可是不成，自己還不能死，至少，自己得先把李承乾送出去，不然，李績得死，侯君集得死，自己，誰知道他娘出去得了不。

“回去代我向陛下請罪！劉旭愧對於他！”

說完，直接下令。

“一千人馬護送太子殿下回營，其他人等，戰！若是有一個高句麗人從咱們面前走過去，傷及殿下，自刎謝罪！”

其實根本不用下令，跟隨的人，誰都知道這事情的恐怖，別說太子受傷， 就是沒事，回去了，自己這些人，也會被朝廷降罪。

只有抵死殺敵，殺到敵人一個不剩，才能平息這事件帶來的嚴重後果。

必須做好這種準備，因為，泉蓋蘇文既然敢這樣來，他肯定已經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準備，所以他帶來的，肯定是最精銳最忠誠的部下！

“劉旭，高句麗亡了，我泉蓋蘇文愧對先輩，但是我不後悔！一個民族，靠的不是那些想著投降的人，而是靠的血性的漢子！”

他嘶聲歷吼，完全不將李承乾吼著定滅他高句麗全族的話語當作威脅。

“你聰明，你算盡一切，但是你可算計到，墨家族人，會將前去大洋彼岸的海圖留給我泉蓋蘇文?你大唐水師天下無敵，可是你可能去追?你追得到嗎！今日，我拉著你這惡魔一起墜入阿鼻地獄！沒有了你，我相信，我高句麗，終有一天，會重返故土！”

泉蓋蘇文瘋了，為了殺劉旭，他們在寒冷的河水裡，隱藏了將近一月時間，太多人死去了，如今剩下不到一千人，但是這一刻，他相信，足夠了，他們不求殺多少其他人，他們隻想要殺一個人，劉旭！

所以，從戰爭開始，他們都不要命的護著泉蓋蘇文朝劉旭這邊衝，血肉組成的盾牌，讓劉旭狠狠的呼了一口氣濃重的血腥氣味。

“好！你要戰，我便戰！你死了，我會將你鑄成銅像，站在海邊，讓你看著，你所謂的高句麗族人，永遠沒有上岸的一天！從今天起，這裡歸屬我大唐，你們，沒有資格踏足我大唐的領土，永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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