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夷光聽得一挑眉,咧著嘴:“可人都走了我去哪兒致歉啊?”
孫先生看著施夷光,目光淡漠的掃到她拿著的書卷上,而後又抬頭看向她,漠然道:“那是你的事,若不致歉,那你便自行一人。我是定然不會跟你這種人一道的。”
“哎,我這種人是什麽人啊?!!”施夷光一聽這孫先生的話就不樂意了,她丟下手裡的竹卷,站了起來,一手插著腰,一手扶著車門,瞪著孫先生:“怎麽,要是我不去道歉,你就把我扔這兒不成?!”
孫先生沒有回頭,只是拉著馬韁,歎著氣,搖了搖頭:“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呵!”施夷光聽得冷笑一聲,而後她轉過身,毫不猶豫的跳下車。
車簾掀開一角,露出安陽半邊絕色的臉龐。他看著從車旁邊大步走過去的施夷光,輕輕蹙著眉:“你要去哪兒?”
施夷光沒有回聲也沒有回頭,徑直走到將才她打那白胡子老兒的地方,雙手抱拳,深深的一躬:“將才是小子無禮冒犯,向子請罪致歉。”說罷,毫不含糊又是深深一躬。
做罷,這才轉身走向車旁邊,抬眼看向孫先生,伸手,抓住車板,一跳。
“滿意了?那就走吧。”施夷光拍了拍手,一屁股坐在車板上,眼睛滿是不屑的掃過孫先生。
孫先生轉頭,看著施夷光,目光轉過,拉著馬韁這才向前面的路行過去。
施夷光坐在車板上,看著孫先生趕著車的背影,盤著腿坐著,嘴裡半是嗤笑半是嘀咕:“我不是好東西,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允了諾帶走的小兒,半道竟要扔了去!”
“哈!”說著,施夷光極其大聲的冷笑一聲,笑的身子都跟著抖了一下。而後她伸出手指,身子前傾,戳了戳孫先生的背脊骨,聲音忽而又降低:“哎你良心會不會痛?”
“作為先生,教你無禮無尊無長!”孫先生說著,轉頭眼角瞥了一眼施夷光,拿著的馬韁一甩:“我才會心痛!”
施夷光拿起一旁的書卷,不鹹不淡的白了一眼孫先生的後腦杓:“你們這種所謂的老師聖人,管別人的時候一套一套兒的,自個兒就是放浪形骸坑蒙拐騙一樣不少。”
孫先生捏著馬韁的手一甩,一邊趕著馬,一邊回頭又是瞥了施夷光一眼:“我何時做了坑蒙拐騙的事兒了?”
施夷光拿著一旁放著的竹卷,往手掌心裡一拍,瞪著孫先生:“你還沒做?把這麽小的我哄騙出來不算拐?將才一言不合就要丟了我,不算坑?”施夷光邊說,竹卷拿著杵在車板上‘咚咚響’:“再說騙,你不是越國人吧,但是你手裡頭那三張通關文書,蓋的卻是越國的印。”
孫先生聽著施夷光的花,沒有回聲。只是默默的趕著車,須臾之後,他轉過頭,看了眼施夷光:“你如何發現的。”
聽著,施夷光從鼻子裡頭‘哼’笑一聲:“認了就那麽點兒字兒,偏偏認識越字和越印。”說著,施夷光聲音一頓,盤著的退向車門邊挪了挪,拿著的書卷緊了緊,眼睛看著孫先生的後腦杓微微眯起:“你不會把我滅口吧?”
“呵!”孫先生聽得不由得一笑,他轉過頭,嗔著白了一眼施夷光,伸手向著施夷光腦門兒一點,點的施夷光脖子往後一仰,撞在車門上。
“你腦子裡頭一天都想著什麽?”孫先生想衝施夷光板著臉,卻又憋不住笑,乾脆抿著嘴假狀斥道:“那蒙呢,‘坑蒙拐騙’的‘蒙’又怎麽說?”
施夷光看著孫先生的臉色,
確定不是因為她發現了什麽而殺她的樣子,這才緩了緩,呼了口氣。拿著竹卷的手指了指身後的路。 “將才,對那老頭子說的話,不是蒙?”施夷光看著孫先生,嘴角勾著微微邪笑,一臉‘我懂’的表情。
孫先生看著施夷光,脖子晃著偏了個方向:“你又怎曉得我是蒙?”
施夷光靠著車門,手裡拿著書卷輕輕拍了拍腦門:“算命這事兒,我可不信。”
好歹是唯物主義無神論者。封建迷信在除四害的之後差不多就被清理出了國民思想之中。
“你不信不代表沒有勒。”孫先生瞥了一眼施夷光,慢悠悠的回過了頭。
“那你跟我講,你為什麽要說他迋人?”施夷光屈著腿坐著,看著孫先生轉過去的後腦杓。本該束著的花白頭髮被一根兒布帶整整齊齊扎在腦後,腦袋圓圓的,像極了長飽滿的洋蔥。
孫先生拿著馬韁,沒有回頭,隻道:“那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麽看出來我不是越人的?”
“你不講我也不講。”施夷光白了一眼孫先生的洋蔥後腦杓,轉開了頭。
車板上片刻之間變得安靜起來,車簾內緩緩傳出了安陽撩人溫潤的聲音。
“康王十四年十二月,甲寅日,時加日出。甲,囚日也;寅,陰後之辰也;合日,歲後會也。以甲寅日聞喜,不以其罪伐日,乃凶。當日,周靈公崩;同月乙末,楚康王卒。”(注1)
施夷光偏著頭,聽著車簾子裡頭的聲音,音畢,她皺了皺眉:“雖然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麽…”說著,施夷光撩開了車簾的一角,看著裡頭端坐著的安陽:“你是不是想說,那天明明是個凶日,那算命的卻說是吉?”
安陽看著車簾一角露出的施夷光半邊臉,桃花眼彎了彎,點點頭。
“原來如此!”施夷光恍然,轉過頭看向孫先生:“那白胡子大概是見人就說好話,反正有錢拿,過兩天換個地方再沒人認識。”
“算其一,還有其二。”孫先生前面趕著車,轉頭衝著施夷光豎著食指和中指晃了晃:“大街上,趕牛車的不少,坐馬車的卻不多。察言觀色看身份,才敢滿嘴胡話說富貴。”
施夷光聽著,點著頭。
說畢,孫先生又回過頭,看向施夷光:“你呢,又如何看出我不是越人的?”
注1:選自《春秋左傳·魯襄公二十八年》,佔卜的卦象改自《易經》和《吳越春秋》
(後面出現的卦象很多,我就不一一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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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夷光看著孫先生,咬了咬嘴唇,緩緩道:“越人可不會逼稚子跟騙子道歉,只會去揍得他連媽都不認識。”
施夷光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孫先生的洋蔥後腦杓。越人多是土著,斷發紋身不在少數,性子豁達又爽朗,根本沒那麽多規矩的。她在苧蘿村生活了那麽久,藍布包頭束發的,村裡面也就只見過兩個,一個季夫子,一個他爹。
孫先生聽著施夷光的話,轉頭看了她一眼:“只看了一眼就注意到了通關文書上的國印,眼睛倒是會瞟。”
“我不僅會瞟,還聰明。”施夷光誇自己誇的一點兒不含糊,而後看著孫先生的後腦杓,賣弄道。
孫先生沒有回頭,只是嫌棄的瞥了瞥嘴,而後拉著馬韁停下了馬車,伸著腳跳了下去,插著腰四處看了看,目光落在旁邊的竹竿上:“就這兒了吧,擺攤子。”
說罷,孫先生拉著馬車系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什麽攤子,不就一塊破布麽。”施夷光一邊說著,一邊轉頭爬進馬車裡頭,從車墊子底下掏出一塊兒白布。
這是之前他們準備算命時,就寫好的幡。
找到幡,跳到車下,跑到孫先生旁邊,將白幡遞給了他。
孫先生接過,拿著白布一角,抖開,掛在了竹竿上。而後低下身子,隨地撿了個石片在地上畫起了八卦圖。又畫了一些奇怪的圖案。
施夷光站在馬車旁邊,看著面前畫著奇怪形狀的圖案,一臉茫然又好奇:“這都畫得是什麽玩意兒?”
孫先生將手裡的石頭片兒一丟,席地一屁股做了下去,而後拍了拍旁邊的地:“過來,坐這兒。”
施夷光聞言,老老實實的走到旁邊,而後坐了下去,她偏頭,看著孫先生,指了指地上畫著的圖案:“這就是算命要的?”
孫先生沒有理會施夷光的問題,只是身子側了側,屁股扭著做了個舒服的姿勢,才不緊不慢的道:“待會兒我佔卜時,你就在旁邊好好聽著,學著。”
施夷光抿著嘴點點頭,而後她又轉頭看向孫先生開了口:“這玩意兒你信嗎?”
孫先生聞言,低頭看了看面前畫著的八卦,沒有賣弄,隻道:“天地萬物乾坤有道,你會你就信了。”
施夷光撇撇嘴,而後雙腿屈起,手抱著膝蓋枕著下巴,嘖了嘖嘴:“我是不大信的。”說著,她又轉頭,看向孫先生:“他們說瞎子算命才準,你要是把眼睛戳瞎生意會好一些否?”
孫先生聽著施夷光的話,目光卻落在不遠處朝這邊張望的一個老人看去。
“什麽瞎子?瞎子算個麻蛋呀!卜人命有五乃察相,瞎了眼怎麽看面?”孫先生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了身子,眼角的余光瞥向不遠處走過來的一個老人,高聲吆喝道:“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
路前老者行過,目光一直落在孫先生身上,而後又落在底下的圖案上頭,臉上繃著慢慢走過。
孫先生目光撇過走過的老者,聲音立馬高了些許:“福知者乃迎,禍知者乃避。來往者皆可算,開卦隻三,三卦便離!三卦便離!”
話音落下,果然便見走過的老者又停了下來。他轉過身子,猶豫的看了看周圍,終究是回身,走到八卦面前,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指了指地上畫著的八卦:“準麽這?”
“信我則準。”孫先生站在八卦圖的後頭,背著手悠悠說道。
一旁屈著腿抱著膝蓋的施夷光聞言,嫌棄的撇了撇嘴。
說些有的沒的糊弄人。
蹲在面前的老者聽著,猶豫的開了口,而後壓著聲音道:“那……那你替我佔上一卦,我有一子,是福是禍?”
孫先生慢慢的坐在了地上,抬眼看著面前的老者,道:“可是含冤入獄?”
老者一聞,眉頭一挑,看著孫先生的眼中驚詫之色盡顯:“先生如何知?!”
“佔卜人,窺得天機人命一二。”孫先生說著,抬了抬袖子,伸出右手。五指張開:“講,入獄之時辰。”
老者看著孫先生,毫不猶豫的回道:“今年三月甲戌,時加雞鳴!”
話音一落,孫先生的指頭便開始掐算起來:“三月甲戌,時加雞鳴。甲戌,歲位之會,牽也。青龍在酉,德在土,刑在金,是日賊其德也。”
說罷,拋著地上隨意撿起的石頭一丟,石頭落下,孫先生看著石頭之處。而後抬眼看著面前的老者:“可歸。”
聞言,老者大喜:“當真可歸?”
“可歸。”孫先生面色淡然的再回道。
“謝謝先生呀!”老者一邊歡喜的說著,一邊從懷裡頭掏出錢幣:“我這兒只有五錢,可夠?”
“三錢便足矣。”孫先生說著,接過老者的五錢幣,又從裡頭拿著兩錢作勢要歸還。
“不不,先生收下便是!”老者說著,伸手將孫先生遞來的錢幣推了回去。
說著,起身向著孫先生一禮:“謝先生了。”
說罷,歡歡喜喜的歸去了。
施夷光抱著雙腿,下巴放在膝蓋上,轉著頭看著離去的老者,眉梢上都帶著不信:“真的假的?”
孫先生沒有回話。
施夷光轉頭,看向孫先生,只見著他低著頭,捂著肚子一臉痛色。
“怎麽了這是?”施夷光放開抱著膝蓋的手,撐著身子站起來。
孫先生抬起另一隻手搖了搖,皺眉苦著臉:“忽而之間腹痛。”
施夷光站在一旁,微微咧著嘴,扶著孫先生的手臂:“怎麽回事兒,大姨媽來了嗎?”
孫先生皺著眉頭,顫巍巍的起身,推開施夷光:“我先如廁,你守好這兒的八卦圖。”說罷,也不待施夷光回話,便苦著臉跑開了。
施夷光站在原地,看著孫先生跑遠的身影,皺了皺眉,咬著嘴角些許的嘴皮,一臉不情願的看著他的背影。
“小先生會佔卜?”
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拉回了施夷光的思緒。她回過頭,看著八卦面前站著的一個有身子的婦人,挑了挑眉:“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