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若霜被勾豬無端嘲笑,下巴一翹起,雙目一瞪,正要發作,忽然聽到一聲細如蚊蠅的叫聲:
“師妹,饒你師兄一命吧!”
她仔細一看,卻是尹萬真的魂魄,此時正跪在他的面前。
魂魄本是無形,更不能開口言語。一旦離體就被業力卷走,不由自主進入業海輪回,最長不過七七四十九天就會轉世而去。
但此時尹萬真的魂魄被魂傷劍上的玄陰之氣包裹,以氣化形,卻顯出一個虛影來。
這個虛影和他生前一樣,枯瘦面容,兩撇胡子,一身灰色道袍,只是身上背著的炎陽烈火劍卻已經消失無蹤。
此劍即便在玄門靈劍之中,本也是絕世好劍,可惜在他盛怒之下,隨他身軀一齊自爆了。將來若要重新煉製,還得再去地底找那炎陽烈火蕨,真是難比登天。
尹萬真的雙眼之中早就沒有了之前的銳氣。既然同歸於盡不成,他必死的決心也就消失無蹤了。
被拘拿在魂傷劍中並不會死,甚至還可以在魂傷劍中繼續修煉。
只是有些凶神惡煞即便進了魂傷劍也會攪得天地不寧,所以魂傷劍會將他們的記憶清洗乾淨,讓他們從頭再修。
尹萬真修道數十年,一身氣血雖然消失無蹤,但多年煉功習武,操控法寶的經驗,對這玄門江湖世故的諳習,還有對長生大道的堅定不移,都是他舍不得拋棄的東西。
再說記憶沒有了,即便能繼續活下去,活著的還是自己嗎?和入輪回,飲孟婆湯,轉世而去有何區別?
如今藍若霜是魂傷劍之主。他的記憶是否留存,都在此女的一念之間。如果此女怒了,將他魂魄揪出來打個魂飛魄散,讓他再去輪回而去,也是有可能的。
他如今只能指望藍若霜的一念仁慈,以保全自己。日後在這魂傷劍中繼續修煉,長生之道也不算完全斷絕。
“嘖嘖,“藍若霜一臉煩躁的樣子,“師兄這麽說,奴家哪裡擔當得起啊。又不是要師兄的性命。”說道這裡藍若霜詭異地一笑,“人世繁華,不過夢一場而已。師兄還不願意醒嗎?”說完她的一念神識,似乎就要進入魂傷劍中,把尹萬真的記憶清洗個乾淨。
藍若霜行事本來就歹毒,她更怕別人卷土重來的報復。像尹萬真這種老謀深算的家夥,她怎麽會留下被反攻倒算的機會?
尹萬真心頭一驚,連忙磕了兩個頭,口中急速說:“師兄有一事萬般重要之事告知師妹,以換取保全這數十年的執念不滅。”
“哦?”藍若霜稍稍來了一點興趣,“那要看師兄你的萬般重要到底有多重要了。”
尹萬真連忙又磕了一個頭,望了一眼旁邊的勾豬,似乎有些不便開口之意。
勾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嘻然一笑,說:“你們說你們的,我不聽就是了。”說完吧冥蘭劍扛在肩上,自個往死門的方向走去了。
他知道自爆之後的尹萬真連肉身都沒有了,只剩下一點魂魄,就連凡人都奈何不了,對藍若霜更是一絲威脅都沒有了。
尹萬真已經沒有了傳音之能,他只能將虛影飄飛而已,落在藍若霜的耳邊,以只有她能聽到的小聲說:“師妹可想知道自己身世?父母是誰?又是如何被賣入青樓,十余年嘗盡人間苦楚的?”
他話還沒有說完,藍若霜的臉色已經變了。
世人皆有父母,唯獨她的記憶中對此全然是空白。似乎她一出生就在妓院,唯一的長輩就是凶悍的老鴇,
這也曾讓她滿心疑惑,到底是何以至此? 但她實在無法去探尋事實的真相。她從有記憶開始,似乎就沒怎麽離開過妓院。一直到前年死裡逃生,又來到了翠玉宮中。
她只能把這些當做是上天的安排。上天的安排是不可違逆的。
朝為田下郎,暮登天子堂。人生本來就是無常的。她出生就是雞,現在不也成了凡夫俗子人人欽羨的仙道女修了麽,何必去和上天糾結呢?
但如果有人告訴她,這一切並非是上天的安排,全是有人故意設計……
她豈能繼續平靜?
她強忍住了劇烈波動的情緒,微微點了點頭,只是說話都有些吐詞不清了:“如果你說的屬實,我當然可以饒了你。”
尹萬真連忙跪下,說:“是否屬實,師妹自然可以去驗證。但有半分不實之處,師兄魂魄在劍中,任師妹處置。只是我所知的也不多,只能是知無不言罷了。”
“行,”藍若霜冷冷回復,“你說。”
尹萬真小聲講了一個故事。
早在四十多年之前,雲天城的古氏就得到了絕密的消息,知道消失已久的殺伐,其實藏在翠玉宮傳塔的第二層,由一個元嬰大妖溫如雪看管。
古問天以垚人之尊,被送入到翠玉宮這個土人為主的玄門修道,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只是就算傾古族全族之力,也不可能是一個元嬰妖修的對手。他們想要強奪殺伐,那完全是不可能的。
但古族原本就擅長籌算。有人推算得出,溫如雪五百年風火大劫將至,就在約四十年後。那時有應劫之人,以極為精純的苦寒之體入極冥宮,引動極冥草妖的風火大劫。此時便是乘機奪取殺伐的唯一時機。
這其中的關鍵一步,就是要找到那個體有苦寒之毒的應劫之人。
五百年前雪族全滅,並非無人幸存。古氏有人查詢官府記錄的檔案,便在玉州安城府找到了這溫氏一族,正是雪族後裔,只是這一族人身上,並無一人擁有苦寒毒體。
即便是五百年前的雪族,也不是人人都擁有苦寒毒體。擁有此體的大多是雪族修士。究其原因,並非是血脈上有任何區別,而是苦寒毒母並非有了血脈的繼承就會產生。
所謂苦寒,無苦則無寒。如果人生來順境,心中苦,則苦寒毒母自然不會生長。唯有從小生活於惡劣的環境之中,歷盡人間悲涼,嘗盡世上苦楚,體內才會滋生出這苦寒毒母。
雪族中的修士都是從小培養,在極其嚴苛的環境之下成長。從小心境中吃苦越多,成長起來的苦寒毒體也就越是精純。
二十多年前,古氏一族看中了溫喬的夫人。倒不是這位夫人有培養的希望,而是當時她腹中有一個即將誕生的胎兒。
如果能取得這個胎兒,將他送到極為悲慘的環境之下成長,所得到的苦寒毒體也就最為精純,也最能引發極冥草妖的風火大劫。
此時便由當時修道已有小城的古問天帶著自己的弟子和一幫古族的人手負責。尹萬真之所以知情,也是因為自己也是這謀劃之中的一枚棋子。
古問天將此事做得極為乾淨,溫家上下五十於口,全部在睡夢之中被悶死。然後放火燒屋。大火波及整條街巷,足足燒了一夜兩天,因火而死者不計其數。
安城大火一事當年舉世皆知。溫氏全家盡沒,但還有一個一歲的女嬰活了下來,這就沒幾個人知道了。
這女娃必須要吃苦,這事古問天也做得很簡單。花了些銀子將她送給青樓,並且關照了老鴇。這種關照是反面的:這女娃從小一定要吃苦頭。苦頭越多越好——但是絕對不能死了。要是死了,唯你是問。
其實藍若霜之所以能活到十五歲,也是古氏有人照拂的結果。但這十五年的淒慘可想而知。
當她年紀稍大,自然有人將她接入翠玉宮修道,然後成了古問天的記名弟子。這樣一來,後面的計劃也就順理成章了。
這謀劃從古問天進入翠玉宮開始,四十余年啊。整整四十多年的謀劃。但四十年對一個千年世家來說,也只不過短暫的一瞬而已。
天下第一望族,昊姓,已經統治神洲中土足有萬年了。雲天城的古氏在這千年中也在慢慢崛起。
雖然個人的壽元並不長久,三五百年幾乎就是極限,但有了世家的照拂,據說轉世還可能得到機會再度投生本家重頭再修。這樣一來,也就等於就有了數不盡的壽元了。
只要能獲得殺伐,這個世家說不定能崛起到和四大豪族並駕齊驅的程度。
聽尹萬慢慢說完,藍若霜依然陷在震驚之中。她滿腦子仿佛都充滿了全家被殺時令人窒息的恐怖。
“不用說了,”藍若霜擺了擺手,“我會留下你的記憶。”
尹萬真如釋重負,連忙又磕了幾個頭,然後化作一縷青煙,飛快進入魂傷劍中去了。
他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乖乖去魂傷劍中修煉。只有他的價值還在,藍若霜才不會抹殺他的記憶。
藍若霜從震驚之中慢慢清醒過來,心中依然翻騰著幾乎無窮無盡的恨意。
她是有父、有母,和所有正常凡人一樣,本可以乖乖地待在家裡,長大、出嫁、生育、年老、死去的。那樣她就可以享受著這最普通的人間悲喜,雖然沒什麽轟轟烈烈,但也是平靜和甘美的。
但這一切在她一出生就完全被毀了!
完全沒有必要一出生就生活在汙泥濁水之中,受盡眾人的鄙夷、凌辱、蹂躪,僅僅就是為了那什麽鬼的苦寒之體!僅僅就是為了古氏一族和她毫無想乾的野心!
她恨古問天!恨古族人!恨所有世家!恨這蒼天安排的命運!
藍若霜將魂傷劍插在地上,對天怒目而不拜。這天卻不是真天,只是這仙樹中的假天,只有茫茫的一片夜色中的濃雲,和連綿萬裡的風雪。藍若霜玉手緊握魂傷劍劍刃,將皓齒緊咬,淚流滿面,口中恨恨念道:
“我藍若霜在此起誓:今生若不能誅滅雲天城古氏全族,永絕其子孫後世,我一不得長生,二不入輪回,即便化作厲鬼,也得和古族糾纏永世,古氏不盡,我恨不息!今後我不水長生,不行仙道,隻行仇殺之道。人阻我,我殺人;天擋我,我滅天!”
她手中狠命握著劍刃,用力過猛,早就將手掌劃破。鮮血流出,滲入這冰藍色的短劍之中,通體透明的劍身,漸漸染上了這血色。只是紅藍兩色並不相融。那團血色就像一團火焰,在劍身中不斷遊走,似乎一頭困獸,四處亂撞,卻始終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