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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楚帝國》第19章 敵友
饗宴的歡愉非常短暫,然而在這短暫的瞬間,甘羅還是感覺到了秦楚兩國久違的情誼。既然和談已經不能繼續,次日他便向熊荊請辭返秦。八月的天氣照舊炎熱,第三日一早,各國使臣還是送他出城,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笑意無可掩飾。

 甘羅想去郡守府向熊荊告辭時,太宰靳以攔住了他,道:“大王今日不在府中。”

 “大王不在府中?”前夜饗宴時親切無比,沒想到今天便不想再見自己。

 “然也。”靳以有些無奈的點頭。“請。”

 靳以既然說了楚王不在,甘羅只能上車前往城外,這時他聽到了韓使韓鉦的勸告:‘秦使當速返鹹陽,若遲,大王又拔鹹陽,秦國亡矣。’

 韓鉦的話語引起旁人一陣笑聲,誰都知道楚王將再度攻入關中,再拔鹹陽。與三年前不同,三年前秦國尚可抵擋楚軍,可以承受因楚軍攻入關中堅壁清野的代價,現在的秦國什麽也抵擋不了。楚軍一東一西攻入關中,各縣邑餓得早就無力防守城池。

 滿懷憂慮的甘羅渾渾噩噩出城,城門外路祭時仍然憂心,禹步差一點就走錯。路祭完畢他登上馬車離開時,靳以唱起了一首宴飲之歌。

 “有頍者弁,實維伊何?爾酒既旨,爾肴既嘉。豈伊異人?兄弟匪他。

 (鹿皮禮帽真漂亮,為何將它戴頭頂?你的酒漿都甘醇,你的肴饌是珍品。來的哪裡有外人,都是兄弟非別人。)

 蔦與女蘿,施於松柏。未見君子,憂心奕奕;既見君子,庶幾說懌……”

 (蔦草女蘿蔓兒長,依附松柏悄攀援。未曾見到君子面,憂心忡忡神不安。如今見到君子面,榮幸相聚真喜歡。)

 在場之人都聽出太宰靳以唱的是一首《頍弁》,各國使臣有些錯愕,有些卻顯現出憤恨,但是誰也不敢阻攔靳以的歌唱。靳以臨別時唱這首歌頌兄弟親戚之情的《頍弁》,雖然不合時宜,卻也情有可原,畢竟楚秦間的感情比任何一國都要複雜。

 恨,楚人確實痛恨秦人,恨得刻骨銘心,但在仇恨之前,又何嘗不是愛?

 “走,走……”靳以唱到最後一句‘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時,已經淚流滿面,車廂裡的甘羅同樣悲哭嗚咽,他只能叮囑禦手策馬快走。走了一舍之路暫作休息時,他洗了一把臉,整理妝容再行,再行一舍要到陽丘時,馬車停了下來。

 “何事?”甘羅奇怪的問。禦手有些失措的聲音傳了過來,“稟…,荊…荊王也。”

 “荊王?!”甘羅大吃一驚,他推開窗牖,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飄著的那面鳳旗,還有鳳旗下騎著龍馬的荊王。匆匆下車,對著熊荊深深一揖,甘羅大聲道:“臣見過大王。”

 “免禮吧。”打量著甘羅,然後又很快眺望不知名的遠方。熊荊道:“秦使此次返秦,請代寡人問候蒨媭。並告之秦王,一國之君竟遷怒於一女子,無膽庸夫也!若真是君王,便當在戰場上與寡人堂堂一戰,遷怒女子又何用?”

 羋蒨已是廢後,此時居住在鹹陽舊宮之中。甘羅聽聞熊荊的指責背上隻冒冷汗,這件事確實大王有錯,不喜歡王后可以出妻,將王后送回楚國,何必如此對待呢。

 “此一事。”熊荊心疼完自己的姐姐,一揮手,一個醫者打扮的人走了出來。“此乃醫尹昃離之徒醫弱,晉北大疫,稍有不甚便波及天下,寡人命其入秦醫治阻截瘟疫,秦王當助之。”

 “晉北、晉北大疫?”甘羅出使前並未聽聞晉北大疫,聞言大吃一驚。

 “若非晉北大疫四處蔓延,秦王何必遣你求和?秋日將至,若不能阻止大疫泛濫,秦國不亡也亡。”熊荊嘴角冷笑。“罷了,秦使去吧,寡人不送。”

 交代完這兩件事情的熊荊就要離去,甘羅不知為何急道:“請大王留步。”熊荊正要策馬,聞言看著他,目光帶著些疑問。“大王為何遣醫者救我秦國?”

 “寡人為何不能救秦國?”熊荊笑了一笑,反問道。

 “秦荊乃敵國也,大王遣醫者入秦國醫治瘟疫,此是何種敵國?”甘羅苦笑。靳以的那首《頍弁》讓他感動落淚,熊荊在此相侯,又遣醫者入秦,真讓他分不清誰是敵、誰又是友。

 “楚國秦國確是敵國,然羋姓與贏姓卻非仇敵。甘氏也算是貴人之家,為何不解?”熊荊話說到最後連連搖頭,看著甘羅的目光更帶著失望。“難道秦王即位二十年,他從未想過,誰是贏姓之真敵,誰又是贏姓之真友?唉!孺子不可教,天下由此亡。”

 馬蹄聲遠去,直到那面鳳旗看不見了,甘羅仍在原地發愣。左右出聲時,他才對準熊荊遠去的方向大拜頓首,登車後一路匆匆出方城,入函谷關往鹹陽趕去。不過這時鹹陽早就是一座空城,秦宮之人、鹹陽官吏、東城貴人、質子十幾天前便浩浩蕩蕩出城往西去了雍城。

 趙政巡狩雍城,整個秦國的中樞也遷往三百多裡外的雍城。甘羅趕到雍城之前,趙政便宣布雍城是自己最後的巡狩之地,荊人若攻破散關,秦國將於此亡國。曾經稱霸天下的大秦,也有言亡的一天,臣民一時惴惴。很快城內的丁壯全被征召,雍城成為一座看不到男子的女城。

 與城方八十裡、高七丈兩尺的鹹陽城相比,方三十多裡,城高只有三丈六尺的雍城顯然是一座小城,但不能忘記的是,雍城等同於楚國的紀郢,大秦立國至今五百四十一年間,有三百二十七年是在雍城度過的。楚軍巫器之下,雍城是大是小、城牆是高是矮根本就不重要。

 甘羅謁見趙政時,求和失敗的消息先一步傳到秦國,另外還有荊王派遣昃離弟子醫弱入秦醫治瘟疫的消息。昃離是天下聞名的神醫,神醫的弟子入秦醫治瘟疫當然是好事,可荊王為何要這樣做?難道秦荊兩國不是敵國?雍城正寢,趙政也是如此問道,他也不知這是何意。

 “大王,臣彼時也惑之,荊王言:‘荊秦確是敵國,然羋姓與贏姓卻非仇敵。’又言之,‘秦王即位二十年,是否從未想過……’”

 “無禮!”聽聞甘羅直稱呼大王為秦王,一側的趙高怒斥了一句。

 “無妨。”趙政並不在乎甘羅的無禮,他隻問道:“荊王何言?”

 “荊王言:‘大王是否從未想過,誰是贏姓之真敵,誰是贏姓之真友?’”甘羅終於把話說完整了。雖然還有些話他沒有直說,但他只能說到這個程度。

 “贏姓之真敵?贏姓之真友?”趙政複述甘羅之言,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自己便是大秦,大秦便是自己,又何來贏姓之敵友?贏姓和其他貴族一樣,不但不是大秦的助益,反而是大秦國家安定、統一天下的隱患。趙政想到這裡便要再問荊王還有何言,但他半句話出口又止住了。

 既然贏姓和其他貴族一樣是大秦的隱患,那是不是也要鏟除贏姓貴族?如果鏟除了贏姓,那自己死後這大秦又是誰的?丞相的?國尉的?還是那些貪婪官吏的?贏姓先君的殫精竭慮,無數秦人的犧牲才有今日之大秦,難道大秦的存在只是為了養活那些碩鼠一樣的官吏?

 有些臣子暗中埋怨說什麽‘事不再決於法,而皆決於上’。笑話!事情如果按照以往由官吏決斷,自己難道要坐視他們貪贓枉法嗎?官吏早已不按秦律斷事,隻憑個人得失、賄金多寡敷衍,決斷之權當然要收歸鹹陽。且現在他只是收取了一部分郡縣權力,日後大秦真一統天下,他必要盡收官吏之權。

 贏姓,秦國;秦國,贏姓。趙政思量良久良久,歎息後才道:“荊王還有何言?”

 “荊王……”甘羅有些語塞,但趙政相問他不敢不答,道:“荊王要臣代其問候其姊,又請大王善待其姊……”

 “哈哈。”甘羅沒有把話全說出來,最少修飾了很多會觸怒自己的言辭,趙政不會聽不出來。他笑了笑,再道:“荊王必怨寡人毆其姊,要寡人與其戰場相決?”

 “大王英明。 ”甘羅陪笑道,抹了一把汗。

 “此確是寡人之罪。”趙政清楚自己的情緒無法節製,尤其在暴怒的當口。他自認有罪讓甘羅驚訝,也讓身後的史官驚訝,不知道這句話該寫在史書上還是不該寫在史書上。

 “傳寡人之命,醫者弱入秦醫治瘟疫,各地官吏必要善待,其若有需,皆當予之,其若有命,皆當從之。不必稟告寡人,延誤時日。”趙政目光中的愧疚一閃即逝,很快說起了瘟疫之事。也許羋玹贏姓真的不是仇敵,也許荊王此舉是為了日後……,日後他攻入關中,滅亡秦國,免荊軍受瘟疫之害。

 吩咐完醫者弱,他才說起甘羅的安排:“匈奴留我工匠,寡人請甘卿再出使大夏、埃及。”

 “臣敬諾,此次必不辱使命!”甘羅這麽早回來正是為了再度出使,這一次使團不再走草原之路,而將改走流沙之路。

 “若甘卿返時大秦已亡,便效命荊王吧。”趙政最後一句讓甘羅心中劇顫,結舌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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