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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楚帝國》第60章 中庸
  幾經戰亂,襄城內沒有居民也無裡域;去年佔領時,楚軍又詳細測繪過全城、知道城內的布局,這才趁著雨幕的掩護一鼓作氣攻入城內。

  城內的戰鬥不會有什麽懸念,倒是城外有些麻煩。眼見楚軍攻來,秦卒、力卒隨即四散,媯景麾下的重騎第一師沒有派去攻城,於是這些重騎士左圍右堵,把這些人、尤其是把數萬名韓人力卒趕了回來。

  力卒逃跑時慌不擇路,入過方城的那些又將盜掠來的衣服什器丟了一地,看得騎士心頭冒火。為了將他們趕回來,一些騎士不得不大肆砍殺。媯景的人把丟在拾來的衣服什器帶到鳳旗之下,特別是丟到莊無地身前。

  “大王,此等盜賊助秦為虐、掠民財貨,必當殺之。”媯景指著前方不遠跪在泥地上的力卒大聲說話。力卒中一些人能聽懂楚語,聽聞趕他們回來的將軍要殺了他們,人群裡很快發出一陣一陣的哭喊。此時熊荊才知道,這些力卒,實際大多數都是女子。

  “大王,明明是秦人暴虐,韓人何辜、女子何辜啊?!”莊無地猜到是這種情況,秦軍力卒很多時候就是健婦,十七歲到六十歲的男子則要從軍。

  “大王……”屠殺女子顯然超出所有人底線,項師的項梁第一個出聲。

  “大王,若殺女子,恕臣不能從命。”鬥氏的鬥簡見熊荊不出聲,乾脆表明自己的態度。

  “軍正何在?”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熊荊心中歎息一聲,喊起了軍正。

  “臣在。”軍正掌管法令,熊荊一喊,軍正蒙通便出來了。

  “此當如何處置?”熊荊指著前方正在哭喊的韓人女子問道。

  “臣……”大王喊自己,自然是要自己想出一個處置的方式。這些女子被秦人所迫才成為力卒,殺之確實不妥,可不做任何懲罰直接縱放,以後怕是會越來越多。“臣以為當墨之,尚若再犯,則當刖之。”

  “彼等有入楚為盜者,也有未入楚為盜者,軍正如何辨別?”熊荊正想點頭同意,右史倚憲突然出聲。“且既是斷案,彼等訟師何在?若無訟師,所斷便無錯落?”

  “這……”右史一發問,蒙通就不知道如何應對了。幾萬人要甄別誰去了楚地,誰沒有去楚地,單單問一遍可能就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再請訟師辯護,沒有幾年、十幾年時間,這案子斷不下來。

  “既如此,那便在此斷案吧。”熊荊笑著道。“何時斷完,便何時開拔。”

  “軍情緊急,我軍豈能在此久留?”這次是莊無地不願意了,在襄城修整一日,明日大軍便要攻向葉邑。

  “是軍情最重還是公允最重?”熊荊反問後自答:“寡人以為公允最重。既然公允最重,軍情便可棄之。傳令全軍在此休整,何時斷好案,便何時開拔。”

  熊荊顯然是動怒了,這不僅僅是對身邊諸人動怒,而是對楚國處在一個極其不利的位置動怒。秦軍能做到的事情,楚軍做不了也做不到。且在他心裡,也極為反對屠殺戰俘和庶民。

  利己的說,屠殺確實可以震懾敵人,但對於己方、特別是對極重榮譽感的楚軍來說沒有任何好處,還可能會因此毀了整支軍隊——哪怕是德國黨衛軍,甚至是臭名昭著的別動隊(Einsatzgruppen),屠殺的多了,士兵也會產生嚴重的心理問題,戰鬥力與戰鬥意志會劇下降,因此德國國防軍的將領直接拒絕這種髒活。

  熊荊不明白其中的邏輯,但可以肯定的是,屠殺會損害士卒固有的正義感。一旦發現自己不是正義的一方而是罪惡的一方,就很容易失去求生的意志,坦然接受被敵軍殺死的命運,因為自己本就該死。傳聞白起賜死前哀歎:‘我固當死’,應是這種求死心理的體現。

  因為要審判韓人力卒而在此停留,各師師率聽了全都著急,好在中午一過,開拔的軍令便下達,諸將當即松了口氣,堅持要嚴懲韓人的媯景聽到開拔王命馬上找了過來。

  “大王言:誰人良善便欺辱誰人,果如是也。臣聞之:規小節者不能成榮名,惡小恥者不能立大功。今日若我無罪而縱放韓人力卒,他日天下力卒皆從秦人而入楚。秦以天下之人擊我,我僅以楚人相抗,戰必敗,國必亡。請大王三思。”

  “寡人已然三思!”熊荊知道媯景會來,他雖然是貴族,究竟落魄過一段時間,娶了一個女閭女子為妻,非常清楚庶民的心理。“秦人以利治軍,我楚人以譽治軍。秦人可行之事我不可行,楚人可行之事秦人不可行。命格已定,何必生怨?”

  “以譽治軍,亦要存國。”媯景顯得無比激動。楚軍並不封鎖大澤戰敗的消息,只是沒有把具體的損失向全軍通報。大澤之戰過去有五日,不要看什麽戰報,單單從各師的部署和自己的行動,一些聰慧的將率已經猜到西線應當是全軍覆沒了。

  “國若不存,血食絕也,下至黃泉以何顏面面對先祖先君?”媯景追問道,人已頓首。

  “國若不存,血食必絕,下至黃泉自然無顏面對先祖先君。然,若我楚人與秦人無異,貪戾好利、濫殺為功、爭首自鬥,下至黃泉便可面對先祖先君?!”熊荊的語調無比惆悵。

  他的反問不但讓媯景失言,而且失神。就在媯景失神的時候,熊荊再道:“非九天則大侐,母敢斁天靈。楚國亡可以再複,天靈失存也若亡,寡人寧可……,亦不瀆神!”

  前一秒媯景還在失神,後一秒他便徹底清醒了過來。鎮定心神後他又問道:“如若國亡,秦人戮我楚人、辱我楚女,大王也不後悔今日未曾便宜行事?”

  “秦人如此,天靈必懲!”熊荊看著媯景,他雖鎮定,眸子卻在顫動。“寡人下至黃泉亦不悔。”

  “天靈?!”媯景忍不住苦笑,他素以為大王睿智,沒想到在這關鍵時刻卻是如此之盲目。換了一種更加恭敬的口氣,媯景再問:“敢問大王,天靈何在?”

  “天靈在我楚人心中!”熊荊也泛出了苦笑。苦笑媯景不是一個虔誠的人,苦笑不虔誠的往往現實,而現實的人往往畏懼死亡。不!現實的人不僅僅畏懼死亡,甚至連降生都畏懼,因為一個新的生命從出生到成長,每時每刻都是父母的煩惱。

  “臣無言也。”媯景站起身,準備告退。

  看著準備告退的臣子,熊荊張了口卻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 只等媯景走出大帳身影不見,他才輕輕吐出想說的話:“你本當我行我素,無懼生死……”

  “大王!”旁人沒體會熊荊的意思,左右史聞言一怔。見熊荊看來,右史揖道:“大王妙語,深得中庸之道也。”

  “中庸?!”與媯景的言談對熊荊自己也是一種觸動。此前他已窺知了天命,現在他順著楚人行走的路徑,看到了最後的結局。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史官不管如何總與儒、道有些牽連,左史燭湧很自然的誦出《中庸》中的語句。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何以?大王敬畏天靈,小人無忌憚也。”倚憲補充道。

  孔子之儒本就與貴族聲息相連,若是在平時,熊荊樂意討論這個話題。現在楚國危亡,左右二史不憂國家而憂君子小人,這不由讓熊荊生氣。然而再想到自己,楚國危亡,自己卻不能跳出君子的范疇,做一次小人行徑,這又算是什麽楚王?

  自責間,熊荊將那句‘君子必敗,小人必勝’吞回肚裡,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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