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是躺在一張櫸木架子床上，四面都掛了香雲紗帳，我摸著仍有些痛疼的頭，勉力坐了起來，穿好布履，扶著床邊的柱架起身走了出去。

　　外頭的陽光從東邊照進屋內，透過一扇扇花格窗在牆壁和桌幾上投射了幾道規則的菱形光影，窗外竹影重重，在蚌殼窗外肆意搖動，我推窗而立，外面雖冷風習習，但日頭高照，竟感覺不到寒冷。

　　“小姐，你醒了！“

　　我循聲望去，竟是半年未見的櫻桃。

　　“我這就去告訴公子！“她眉開眼笑的把手中的盤子放在院子裡，還沒等我同她打個招呼，就轉身跑了。

　　此時我應該已在夏國，既然木已成舟，那有些事情我就不得不與夏之彧說清楚了，想到此，我回到屋裡，翻看了下頂箱櫃，前些日子買的衣服正好端端放在裡面，夏之彧送我的狐白裘也在其中，我挑了件青碧色的銷金刺繡小襖和一條蔥白色的紗羅千褶裙穿好，又走至妝奩前，綰了個簡單的發髻，描了下眉黛，又用檀色的胭脂點了唇。

　　才將胭脂盒放下，夏之彧就推門而入，走了進來。

　　“好些了?“他邊說邊走到我身邊，低頭打開妝奩裡的一個紫金盒子，裡面放著各式各樣的花鈿，他從裡面挑出個金箔打造的小梅花，貼在我的額間，嘴角微抿，淺笑道:“這樣好看。“

　　我因為被他騙到這來的事情，心中委實不快，隻冷冷問道:““我睡了幾日了?“

　　“三日。“

　　我怒不可遏，“你那日在酒裡下了什麽?怎麽我竟睡了這麽久！“

　　“不過是我夏家一味安魂藥，與身體並無大礙。“他又從妝奩裡挑了個翠玉簪子簪在我的發間，若無其事的說道。

　　我努力平複了自己的怒氣，此時有重要的事情要與他談，同他因為這事再起爭執十分不妥，我深呼了幾口氣，站起身換了張笑臉，客套的對他道:“夏公子，請坐。“

　　他這回倒沒說什麽戲謔嘲弄的話，反而依我說的坐了下來。

　　我正欲開口，卻見門外櫻桃帶著幾個婢子魚貫而入，轉眼就把桌上擺滿了菜肴。

　　這丫頭許多未見，還是十分可人，擺弄菜肴時還偷偷望著我笑，這樣不諳世事的天真，讓我的心情也爽朗了些。

　　婢子們都退了下去，夏之彧為我盛了一碗羹湯，“這是夏國的雪霞羹，以芙蓉花去心蒂，再同豆腐一起煮，味道清甜，你嘗嘗。“

　　我應付著嘗了一小口，雖然好吃，但我此時無心下咽，放下湯杓，望著他剛想張口說話，卻被他打斷了。

　　“吃完再說吧。“夏之彧又夾了一塊肉放在碟子裡。

　　我隻得夾了幾筷子菜，又扒拉了幾口飯下去，他看我吃完，又叫了婢子將菜肴撤了去，奉上兩盞清茶，這才緩緩道:“有什麽就說吧。“

　　“這是哪裡?“

　　“卓棠，夏家的一處封邑。“他喝了口茶，不疾不徐的答道。

　　“那這個地方?“我打量了一下此處，問道。

　　“浮玉山濯清園，我在此地的別院。“

　　我見他像個沒事人似的平心靜氣，有些惱怒，白了他一眼，問他何時才能將我放走。

　　夏之彧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在我面前晃蕩了幾下，我仔細一瞧，是我之前在永國與他簽的賣身契。

　　“三年之期一到，我自會讓你離開。“他收起這紙契約，說話的語氣並不似尋常的冷漠。

　　我總覺得哪怕木已成舟，船到橋頭自然會直，

但按著眼下的狀況，船怕是到不了橋頭了，若他要強留下我，那我也只能與他談些條件了。　　我平息了情緒，向他正色道:“若讓我留下，便答應我三件事。“

　　“阿年，你覺得此時你還有與我談條件的資格嗎?“夏之彧眼尾微挑，淺笑了下。

　　“我有沒有與你談條件的資格，恐怕你自己心裡明白，你若覺得我沒有，那我便不說了，你縱然拘著我，我的生死自己還是能掌控的。“我被他的高高在上的姿態弄得艴然不悅，若此時還唯唯諾諾，瞻前顧後，恐怕以後更得受製於人了。

　　他意猶未盡的望著我笑道:“說來聽聽。“

　　“不進夏府，擇院而居，此其一，你的人，錢可供我調用，當然我會事先通稟你，此其二。“

　　“這些不難，我現在就可答應你。“

　　“還有一事，你要幫我找到孫星，孫慶兄弟，還有田寧，你將他們帶到這裡。“

　　“孫星?那個雜物店的夥計?“

　　我點了點頭，“夏公子的耳目真是上可同天，下可入地，這般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你都知道。“

　　他倒沒理會我話裡的揶揄，只看著我道:“孫星好辦，至於那孫慶和田寧，若他們有命活著，我可以帶他們來見你。“

　　他如此痛快就答應了我，著實讓我有些驚訝，原以為要多費一番唇舌才能說動他，眼下這麽個狀況，倒讓我不知如何接話了。

　　“說完了?“夏之彧目光閃爍的望著我問道，“若說完了，我帶你去園子裡逛逛吧。“

　　在床上連躺了好幾日，周身都有些麻木，我見他這樣說，也就順水推舟的站起身，跟在他後面出去了。

　　眼下已是冬日，屋外的幾棵老樹上隻余著少許的枯葉，枝椏處的鳥巢在風中搖搖欲墜，鳥兒在清冷的長空中沒有規律的盤旋鳴叫， 我住的屋子朝南，左右還各有一間，夏之彧說一間是書房，一間是茶室，若覺無事可做可以在那裡打發時間，屋子前頭有個葡萄架，架下擺了個方形的石桌，旁邊還有兩個石凳。

　　“我已叫人用陰沉木做了躺椅，明日就能送來。“他聲音一如往常的漠然。

　　再向前是片園圃，裡面的樹木大多已凋零，倒是有幾株梅花藏在其中，隱約可見星星點點殷紅的花瓣。

　　園圃的旁邊是一處池塘，水流從池塘旁堆疊的假山上流了下來，假山上有一座亭子旁，栽著一溜常青的灌木，雖看起來也有些乾冷，但好歹也給這園子點染了些生機。

　　池塘旁有三間朝東的軒房，剛走進去就聽見流水的聲音，軒方北面有扇小門直通向前室，走出門一看，前面是個瓶形的月門，再轉過去，就瞧見一座高約四尺的灰色太湖石，基座兩旁栽了幾棵紅楓和幾竿翠竹。

　　“這是我的居室。“我順著夏之彧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對著太湖石的是一座四周有廡，高爽清靈的二層閣樓，“若有事可來此處找我。“

　　點了點頭，他又朝遠處道:“你看，那裡就是浮玉山。“

　　我極目遠望，群山如屏障排列，蔚為大觀，山間多是松竹覆蓋，仍舊保留深綠的顏色，那稍高些的地方結了許多冰凌，在冬陽的映照下，閃著點點的光暈。

　　“此地甚是清幽，人跡罕至，我雖許不了你水平苗漠，煙火生墟的生活，但你可在此處住上一些時日。“夏之彧回頭望著我，語氣十分柔軟，像落在我發梢與臉頰的一縷暖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