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韜站在囚室前,面向妖王,背對著身後的門。
典獄司裡雖是永夜,但現在這個時辰正是夜半子時將近,是整個天庭最靜的時候,正因如此,他才選擇每一天的這個時辰來巡視妖王囚室。
雖沒有回頭,但陳韜聽到聲音的一瞬間就能斷定對方是哪一名神將,按理說這名神將此刻應該在上面喝酒,然後睡上幾個時辰才會下來。
不過一個呼吸的時間,陳韜站在那裡沒有動,想著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行為。
他沒有動,榕樹妖動了。
榕樹妖的臉上本來沒有任何表情,在這一瞬間裂紋橫生,目眥盡裂,同時發出了令人心中發麻的劇烈慘叫聲。
伴隨著叫聲,他的身上燃起烈焰,橫生的枝椏劈啪作響。
陳韜先是驚訝,又是惘然,這一刻他真的看不懂榕樹妖在做什麽。
忽而感覺到手裡的葫蘆變重了許多,然後酒香四溢開來。
葫蘆裡的水變成了酒。
陳韜沒有回頭,那神將也是喝了酒的,醉醺醺三步並兩步走到了陳韜身旁。
神將看了看牢房裡的“慘狀”,朦朧的眼睛也沒有完全睜開,臉上的神色也由迷惘變成了然。
他拍了拍陳韜的肩膀,醉醺醺地說道:“小心些,不要弄死了。”
然後就走到身後的桌子旁趴下,鼾聲震天地睡著了。
待到那神將完全睡去,榕樹妖身上的火焰還在騰騰躍動,但他臉上的痛苦早已不見,又恢復成之前的面無表情。
前因後果,陳韜瞬間了然。
這年頭,你自己不有點折磨人的特殊癖好,你都不好意思說你在典獄司裡混過。
那囚在牢房裡的鵬妖,折斷的不僅僅是一雙翅膀,更是被折斷了心中對自由的向往。
牢房裡還關著許多妖王。
生而高傲的白狐被蛇蟲鼠蟻環繞,時時啃噬著,本來潔白順滑的一身皮毛再也見不到一個完好的地方......
生於空谷吸風飲露的蘭花妖長了一身奇形怪狀癰疽疔癤,流著膿血,腥臭難聞......
凡此種種,不堪入目。
他們死不得,更要時時保持自己的神智清醒,因為他們醒著,只是承受著肉身上的痛苦,一旦陷入沉睡,靨神入夢,便要直面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畢竟沒有人願意重複經受那早已刻入靈魂的最恐怖的經歷。
典獄司裡的神將們喜歡聽到階下囚的慘叫聲,更喜歡看到自由的變成囚徒,美麗的變得醜陋,他們每一天都能鑽研出數種折磨人的刑罰,可謂花樣百出。
所以那名神將會那樣囑咐陳韜,大概只要能保證囚徒們不被殺死,隨便你怎麽做都行。
陳韜是那凡世裡歷劫成仙飛升天界的萬千修士中的一個,那時他初登上界,與其他人一樣,被分派到了天界各處。
只有他一個人被分到了這暗無天日的典獄司裡,他一直沒有去琢磨為什麽會這樣。是因為在剛到天庭的第一天,他沒有向自己的直屬上司奉上五顏六色的各類內丹嗎?亦或是他年輕氣盛,出言頂撞了那登記新晉神仙名冊的仙官?
在人間的那些日子裡,他也曾一身正氣踏遍千山,誅殺為禍世間的魑魅魍魎,留得清名在人間,卻從未做過奪人內丹來提升修為這種事,這樣的修行方式只有魔才會用,而魔族早就已經在世間銷聲匿跡。況且那各類妖怪的內丹行色不一,或滿是狂暴,或滿是殺戮,與他們這些修者身上的清正之氣無法兼容,
除非你想走火入魔。 想到那一日,那從一個個妖王身上取出,又被裝在精致錦盒裡當做禮物送出去的妖丹,難道天上的神仙們喜歡這麽做?
花果山妖王被抓來的有三十幾個,到今天還活著的,只剩下了十幾個。三十幾間牢房裡,有一大半關著的是屍體。
夜色漸深,四周牆壁上的明珠與晶石閃起微光,卻照不亮這無窮無盡的黑暗。
身後的桌子上一燈如豆,那名神將還在酣睡著,影子被拉長,投射在他身後的牆壁上。
燭火無風自動,明滅搖曳,牽起一絲殺機。
陳韜手中握住了一把劍。
今夜,就是他一直等待的時機,雖然出了一點小問題,譬如他沒料到那名神將提前從上面下來,不過也無傷大雅,不會影響到他的整個計劃。
這一點信心還是有的,他相信自己可以一瞬間秒殺掉一個喝醉了的神將。
今日清晨,典刑官和他手下的八個副使以及各處的執事,全都離開了典獄司,並且三天之內都不會回來,他們去籌辦蟠桃盛會了。
此時此夜,正是整個典獄司防守最松懈的時候,沒有一個境界高深的神官在這裡,值守的神衛也已經不知跑到哪裡去偷閑,畢竟誰也不會想到有人敢在十三重天造反。
是的,陳韜想要造反。
他每一刻都想要離開這天庭,然而他又沒有辦法離開。剛剛來到天庭時每天都要背上幾遍的天規裡有那麽一條,身為天庭在職神將,無事不得擅離上界。更何況,他也出不去,還是因為道行不夠。
他又不是齊天大聖孫悟空,當初被天庭騙上來封了個芝麻小官,後來一怒之下,一路從禦馬監打到了南天門,當真是來去自如,臨走前還把典刑官打了一頓,真是痛快。
與之相比,猶如螢蟲比皓月,他只是一個小人物,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做法,其實有時候小人物也可以拯救世界。
他已經摸清了這一層鎖靈陣所有的薄弱點,飛升之前他學的就是奇門遁甲之術,最喜研究各種法陣,天賦加上愛好,最終自然頗有成就。
子夜已至,鎖靈陣中靈氣流轉微微凝滯,他要抓住這個機會。
憑他的努力加上榕樹妖的相助,天時地利人和佔盡,今夜,他必定能破壞鎖靈陣,成功釋放所有妖王,他相信妖王們禁製一除,眾人合力之下, 一定可以逃出生天。
這樣孤注一擲的做法,所要面臨的凶險過程以及嚴重後果,他都不願意去想,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剩下的妖王們死去。
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他都不願意去細想,因為想也想不明白。
他握緊了劍,向著那熟睡的神將邁出了第一步,然後被藤蔓纏住了腳。
榕樹妖阻止了他,陳韜愕然地回頭看去,他不明白,這是他們早就計劃好的,為什麽千鈞系於一發之時,榕樹妖要攔著他?
他剛想開口問,一聲巨響哄然炸在耳際,他捂住了耳朵,然後閉上了眼睛。
那劇烈的強光讓他失明片刻,典獄司裡永長夜,什麽時候有這樣的強光照進來?
凝聚不散的黑暗被驅散了。
光明照耀每一個陰暗的角落。
陳韜緊緊閉著的眼睛露出了一條縫,看清了那個身影。
紫冠金甲紅披風,身後既是無限天光,他如長夜寒星,可動九霄。
定海神針直接貫穿了典獄司每一層,鎖靈陣破。
活著的,死了的,妖王們終究重獲自由。
碎石瓦礫飄向四處,那些喝酒的神將們無一例外都被掃飛到空中,如煙花一樣凌空綻放,然後寂滅。
陳韜站在囚室前,距離榕樹妖很近,所以幸免。
把金箍棒橫在肩膀上,他輕飄飄掃了一眼陳韜,然後盯著榕樹妖,“剛才是你在叫我?”
他歪著頭打量四周,看到了花果山的妖王們,璨若星辰的眼眸微微眯起,“你們怎麽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