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去了一次地府,遍訪冥界各處而一無所獲。閻君鬼使各司其職,並無任何異常。他甚至直接去了十八層地獄,三途河,奈何橋,路還是他所熟悉的路,只不過任他怎麽找,再也找不到之前的那一條路徑了。
“大聖您慢走,以後常來,以後常來。”從閻羅殿走出去時,秦廣王親自送他。
誰沒事會來這陰曹地府閑逛?悟空看著秦廣王一臉諂媚言不由衷,送他就像是在送一尊難送的佛,明明心底極其不歡迎他來,面上還要裝出一副敬服的模樣。
世人常披虛偽假面,如今連神仙也不外如是。
閻君的敬服,是口服,而不是心服。
萬年後他如冥界孤魂一樣背負相思行走世間之時,還時常想起那個場景。她被神器重創,奄奄一息時,無數下屬部眾將她圍在中央,那幾個護法拚死守住她,頭頂的重明折斷一翅,紅色毛羽紛飛半空,妖兵浮屍百萬,流血漂櫓,那時他不大理解那是怎樣的一種信念。
她曾對他說:“令人心服勝過令人口服,以德服人勝過以勢壓人,你終會明白這個道理。”
陰世經久不息,斑駁陸離的微光映出無數往事因果。生死簿上一句話就可以寫盡一個凡人一生的命途,起落沉浮,人生苦短,寥寥幾筆既可勾勒。蓮台上坐著的是那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薩,滿目慈悲對著他的一臉倨傲,佛號緩緩,白蓮盛開。
無數陰魂往生六道輪回,或哭號或狂笑或,情緒濃烈,極悲極喜,撲面而來的,是那不甘的執念與衝天的怨氣。銷死籍那一次來冥界時他還沒有任何感覺,這一次,他就不大喜歡這冥界的氣氛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竟會被這亡魂的情緒感染。
第一次來時,他找回了一腔柔情,第二次來,他不再鐵石心腸。
三途河畔三生石曾封印了他與她的前塵過往,然而終究封不住那命中注定。悠悠生死別經年,並未給他一個明晰的預示。
地藏王菩薩在他身後說回頭是岸,他未曾回頭。
黃泉碧落茫茫萬裡,他無功而返,就又回到了天宮,熟門熟路地去了她的住處。
她不在,他就躺在她的臥榻之上睡了一覺,睡醒之時她還是沒有回來。想起上次她趁自己睡著了捉弄自己的事情,不禁低低笑了起來。
他的頭一偏,欹枕橫斜,露出了她枕底的一個很小的繡袋子。金線紋飾,小巧玲瓏,拿在手中不過巴掌大小,就像是凡世裡女兒家繡給心上人用作定情的香囊一樣,他也不客氣,拿起來就直接揣在了懷裡。
出門時心裡打定了主意,以後可要留意她平時都去哪,得看住了,不然她這動不動就消失,實在是讓他有點受不了。她若是再私自出去不帶著他,那他就隻好跟蹤她了。
他自然也看到了近來天宮裡的清冷氣氛,從前喜歡與他喝酒的許多神君都不在,不知道去了哪裡。
於是悟空又在天庭閑逛了起來,碧落重重,來去隨心,東西南北,漫無目的。
......
十重天,天書閣。
天書閣的布置就像是方寸山的藏心閣一樣,他走進了半藏在雲霧裡的樓閣。
一個守衛都看不到,書香脈脈,寧靜而又悠遠。
他無意中找到這裡,又無意中走了進來,隻當一切都逃不過陰差陽錯這四個字,然而誰又能知道,是否有那一雙翻雲覆雨手,潛藏在世事萬象之下,世間的諸多巧合又是否早有天定?
門扉隨著他的腳步緩緩而開,
一同張開的還有他面前那巨大的書頁。金色書卷佔據了半個天書閣,在他面前緩緩翻動。 閃耀的巨大白光晃得他的眼睛睜不開,光芒過後,文字流金。那些古老奇異的文字一個一個從書頁上躍動而起,他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字一句,全部化作細碎星辰,閃著金色星光,最後匯聚成璀璨星海,在他四周環繞飛舞。
他再仔細看時,書卷最上面空白處自動現出了一行字。
“稽古天下初定,帝號軒轅,蕩滌乾坤,威加四海。”
起初那一行文字只是浮在那裡,然而等他讀完那句話,他眼中看到的就不再是冷冰冰的文字。
如墜幻境,仿佛乾坤顛倒,眼前一切景象都翻轉模糊,四方嘈雜之音響起。
悟空看到了那十二章紋的帝王背影,玉帝一步一步走向凌霄寶殿中央的位置,轉過身時,無論是那年輕的面容,還是那引而不發的一身威勢,都讓他覺得無比熟悉,卻也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他更看到了玉帝手執軒轅劍血浴滿身的情景。
碧血染就軒轅劍,弑神誅仙未留情。那殺戮不知持續多少個日夜,他腳下的屍體逐漸堆積成山,妖, 魔,神,凡人,異獸,無邊殺孽之下,生靈俱遭屠戮,六道眾生沒有善惡分別,沒有無辜與否。無數魂魄碎片漂浮四周,在他周圍凝結成濃稠霧氣,離火以他為中央升騰而起,將那霧氣焚了個乾乾淨淨。
軒轅明面上帶著微笑,“一將功成尚且萬骨枯,帝王身後又豈能沒有血流長河?”
天書上第二行字出現,字體卻略小些。
“仙歷四萬六千八百七十二年,帝築錦繡瑤宮於九重天闕,傾盡天下奇珍,於昆侖山求聘渺渺上神,後遭婉拒,帝心戚戚,然鍾情不渝相思刻骨,瑤宮至今未曾名。”
天書史冊,直書無隱,這樣的記載還真是不給玉帝面子。
悟空不禁睜大了眼睛,他看到了渺渺。
她紅衣傾城,瞪著那神官,一臉不可置信,“什麽?成親?軒轅明在開玩笑吧。”
神官行著禮,沒有抬頭。
她揮了揮袖子,“快快,把這些東西退回去,退回去。”
道祖笑著看她,“為師倒覺得不錯。”
渺渺衝過去拽住了他的胡子,“師父你若是覺得不錯,你就嫁過去吧,啊?”
此時玄都出現了,看到渺渺沒大沒小的樣子,大喝一聲,“你在幹什麽?真是豈有此理!”
嚇得她手一抖,趕緊松開了手,然後快步地向外走,一瞬間就走出了老遠。
“站住!幹什麽去!”玄都的聲調更高了。
她頭也沒回,“離家出走!”
到此刻,悟空終於想起了那個軒轅明是誰,這軒轅明就是那個常來禦馬監賭馬的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