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般雜事放在一邊,當下最需要解決的事情便是如何從這裡出去。
原本以為將自己的罪業盡數洗清,便可以直接輪回去了,但誰知那天業堂主言而無信,又繼續將自己關在了這裡,害得如今是進退不得,對未來的命運充滿了擔憂。
而今自己也已經看不到命數,也不知會落得個什麽樣的結局。
便有了逃離此處的想法。
只是如何離開?
本應該如此思考,但現在卻連動一下念頭都困難。
昏暗的房間裡,隨處可見黑色霧氣翻湧。
在這霧氣之中,卻有一道白色的虛幻身影正盤膝而坐。
此人正是方士。
此刻他面容扭曲,眉頭緊皺,身上的氣息也變得越來越紊亂。
有紫氣不時穿過他的身軀,越來越狂躁。
腦海中不屬於他這一生的記憶變得越來越清晰。
起初只是稍稍有些不習慣,畢竟就算恢復了前世的那部分記憶,自己依舊是方士,關於自己前世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幻。
但如今方士是鬼身。
鬼的記憶與人的記憶又稍稍有些不同。
一旦記起前世種種,必然會將那部分的記憶慢慢地融入當前記憶中。
即同時經歷了兩遍的生死。
不論先後,也不論長短。
無疑讓方士有些痛苦,尤其是前世的思維被強行擠入當前記憶的時候。
他不停地兩手拍打著地面,雖然沒有發出任何哀嚎,但承受的痛苦卻是實打實。
就仿佛是整個腦子都被塞滿了東西,卻又有更多的東西在進入他的腦子。
記憶的交錯,讓他迷茫,痛苦。
起先還有獨立的意識,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有些混淆。
自己是方士,還是……
前世的他沒有名字,或者說名字早已被忘記。
直到死,那位修道者都未曾在凡間遺留下任何的痕跡。
這的確是可悲。
“妖物……殺……”
“不對,不……我只是……”
“呃——啊!”
“小……小白,雲中君前輩……高升……”
“爹,娘……”
不斷地呢喃著,話語破碎不知其意。
只是時而身周散發著某種凌冽的氣息,時而又透著悲傷。
直到最終——徒然安靜了下來。
沒了氣息,也沒了動靜。
又不知過去幾許,便聽外面有腳步聲越來越近。
關著方士的那扇鐵門被打開,從外面走進來一個陰兵。
這陰兵與其余陰兵稍稍有些不同,雖說穿著一樣的甲胄,但卻可以從外面看出裡面那身影的樣貌。
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
看見方士正盤膝坐在地上,連忙小聲與他招呼。
“方公子還不快起來!”
“……是誰?”
沙啞的聲音傳來。
方士抬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動作略微有些僵硬。
就連那雙眼睛都不曾有神采。
只是開門的陰兵也沒有多做解釋,反倒更加著急地招手。
眼看著方士沒有起身的動作,卻徑自走入房間,一把將方士從地上攙扶起來。
“方公子別怕,是自己人。”
“自己人……”方士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在他諸多記憶中,自己的前世似乎就是被所謂的自己人給一劍結果了性命。
那陰兵扶他起來的時候,心裡甚至生出一些殺機。
只是如今他發現自己什麽也做不了,方才作罷。
“當然是自己人了!”那陰兵似乎沒有察覺到方士身上的氣息變化,接著說道,“你是那位大人的孩子,而我又是那位大人的手下,怎麽會不是自己人!說來那位大人也是運氣好,竟是得了這麽個情報……嘿嘿,如今隻消將你送到那位大人面前,我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
“那位大人……”方士很自然地想到了那個人的名字,當即脫口而出,“是方熊……”
“方公子可切莫如此稱呼自己的父親,實在是失敬!”
“我的父親……是了。”
離開了那個幽暗的小房間,雙腳落在外面,方士心中思緒才算是清晰了一些。
也漸漸地回過神來。
自己應該叫方士。
而方熊……是自己的父親。
就算已經身死,那種發自內心的親切感覺是做不得假的。
兩人互相攙扶著離開了此處。
這一路上暢通無阻。
明顯是有些反常,只是如今方士腦子裡仍舊有些混亂,也就未曾管得了那麽多。
只是在這一路上與那陰兵交談起來。
兩人聊的唯一話題,似乎也只是方士的父親。
“要說那位大人可真的是厲害,當初忍辱負重被派遣到冥土去幹勞役,卻陰差陽錯地爬到了高位,還趁著冥土一陣動亂組織了一群私兵,硬生生地從三堂五司的手裡撬走了冥界的一塊地方,做了個冥界的山大王……嘿嘿,方公子似乎是臉色不太好?”
“無妨,只是有些疲憊。”
方士眼中閃爍著異色。
沒有多做解釋。
而那陰兵也做出一副恍然的神情。
“傳言我也聽說了,方公子是有大才的,就算如今做了鬼也未曾平庸,在三生石下還能保住自己的靈智,甚至現在還有前世的諸般記憶,這在我們這些普通小鬼看來那可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呐,不過方公子也不用太擔心,接下來我們就從忘川水去冥土,到時候就讓方公子好生休息。”
“……不知可否告知,方……我爹是如何成為一方大王的?”方士眉頭微皺,卻是徐徐問道,“雖說是前世的記憶,但就我所知這冥界的主人應該也不是那般容易當上的才是,我爹是有什麽倚仗不成?”
“那可就不知道咯,不過那位大人當年橫空出世,實力驚人——據說三堂五司中的某位堂主與之約鬥,結果居然是平手,後來那位大人佔據的那一方冥土本就貧瘠,三堂五司也就未曾再去管了。”這陰兵說的時候與其頗為輕巧,實在是有些難以信服。
個中蹊蹺之處實在是太多,又不知從何問起。
當真要一點點問個明白,或許這陰兵也答不上來。
不過有一點卻讓方士在意。
“方才你說過……要渡過忘川?”
“那不是當然的嘛,此處雖說名義上是冥土的一部分,但終歸是冥界與凡間的交界之處,實在是不利於鬼魂長久地存在,還是早早地入了冥土穩定自身,徹底轉化為冥界死靈才好……方公子?”
方士停下了腳步。
眼中又有一些茫然。
“你說我要……去冥界,徹底成為死靈?”
“那是當然的啊,不僅僅是那位大人,就連方公子的親人也在冥界的那一邊。”
這陰兵說話的時候顯得有些激動。
見著方士停下腳步,卻是更加焦急了。
“快些走吧方公子,若是此處呆的久了,會被人發現的!”
“方才那麽久了都沒人追上,如今怎的怕了?”方士反倒輕笑。
只是說笑歸說笑,兩人繼續互相攙扶著前行。
前路是一條長街。
兩側陰霾地看不清是什麽。
隻覺得走了很遠,直到前方路的盡處看見一方津渡。
一條黑色的河流映入眼中。
津渡邊上還拴著一葉小舟,好在河流平緩,就算是小舟若是想要淌過也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
“我們到了方公子!”
那陰兵長舒一口氣,臉上還帶著劫後余生一般的笑容。
就算身後事實上沒有任何人在追著他們。
“乘著這小舟就能去彼岸了,方公子也切莫放下防備,就算到了彼岸冥土,那裡也絕不是真正安全。”
“等一下,我想……”
“方公子可還有什麽事?”
陰兵將方士攙扶到邊上坐下,開始打點那小舟上的東西。
聽見方士說話,便抬起頭看著他。
“若是我想輪回轉世的話……”
“方公子說笑了,這可是一生的記憶,換做方公子那可就是兩生,記憶可是鬼魂最寶貴的東西了!”說到這裡,那雙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羨慕之色,“說句實話,若我便是方公子,就這般住在冥土,打死我都不會想著輪回轉世!”
“竟是這般?”
“那方公子先前所說的——”
“自然是玩笑話。”
方士訕訕一笑。
心裡卻有些無奈。
他更願意投身輪回。
因為這一世經歷了太多,而前世的記憶又過分駁雜。
很想將這些盡數忘卻。
就算其中也有許多不舍。
不論是兩生記憶中的哪個自己,都是如此。
那陰兵總算是打點好了津渡的一切,招手讓方士坐在小舟上。
便輕輕朝著岸邊一推。
這小舟竟自然動了起來。
“下邊的忘川水會帶我們去想去的地方,所以不需要船槳。”陰兵解釋著,臉上笑容不減,“到時候還請方公子在那位大人面前美言幾句,我可是花了大力氣才將方公子帶出來的,那些個靈鬼獄裡的吸血鬼可是真的把錢看得比命還重,心疼死了。”
“反正他們也早就沒有命了。”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終歸是心疼啊。”
兩人繼續攀談著,這忘川寬闊,也不知需要多久才能到得了彼岸。
方士偶爾看見彼岸那裡的冥土,時不時有些暗紅色的光流轉著。
也不知是什麽。
倒是回身再看向靈鬼獄的方向,卻發現那片偌大的地方,卻是不知何時朝著河岸的上遊又移動了許多。
似乎察覺到方士的困惑,那陰兵也是解釋著。
“靈鬼獄本來就不是個特定的地方,忘川每時每刻都在變幻位置,靈鬼獄便是依托於忘川存在的巨大秘境,原本便是由三堂五司分別按照每千年的時間執掌其控制權。”
“原來如此。”方士微微頷首,卻又道,“話說回來,此處便是忘川?”
“正是,方公子以前從未聽說過嗎?那時候來靈鬼獄應當也有小鬼講解才是。”
“只是未曾料到會是這般模樣。”
人間對於死後世界的印象,大多數都是依托於小說怪志。
然而由於地界不同,也鮮有人看得到那種書籍。
陳國本來就是一個比較死板的地方,方士也就更加不可能接觸到那種寫光怪陸離之事的書籍。
更有甚者,一些大儒也曾說過人死後直接魂歸天地,並不存在死後世界一說。
而方士自己也曾經對那種說法深信不疑。
“看到彼岸的那片紅色了嗎?那裡就是彼岸花海。”
陰兵指著遠處的一大片紅色,卻是輕笑著。
“在人間傳說彼岸花會引導亡魂。”
“但在此處是冥土,彼岸花也不過是普通的冥界之花而已。”陰兵解釋道,“但那片彼岸花海是三堂五司中某位司長栽種,所以也確實不適宜私自去那邊觀賞,若是方公子日後有這個閑心,倒是可以去看看,順便認識一下那裡的司長。”
彼岸花在冥界只是普通的東西嗎?
這倒是讓方士有些詫異。
不過他所知曉的關於冥界的一切起初都是來自於精怪小說,還有那位朋友的吹噓。
有所偏差也是當然的事情。
那陰兵的話語還在繼續。
方士倒也聽得津津有味,畢竟此處不同凡間,故事也是格外新奇。
唯一可惜的或許也只是如今已經身死。
不能再去更多的地方看看,不能見識更多的風景。
“還有啊……方公子知道嗎?在這忘川水下邊有個傳說,裡面……”
……
“他會見到他的孩子嗎?”陰柔的男聲不斷。
原本空曠的津渡,不知何時卻出現兩道身影。
一男一女。
女子一身紅裙,男子卻渾身被黑霧包裹著,只露出一張臉。
那女子正是天業堂主。
而那男子卻——
“我可是將那小鬼的一切都托付給了你, 道友還請莫要讓我失望了,如今冥主閉關了那麽久,什麽時候出關也沒個準信,冥界的安定可就全仗著我們三堂五司了。”
“不必擔心,忘川水中有冥蛟,殺他足矣。”
“可我聽說那冥蛟已經沉睡……”
“隻管想著那匪類道心亂了的時候如何反擊便是,哪裡來的那麽多問題!”天業堂主冷冷地喚了一聲,卻是已經折身準備離開,“冥土必須完整,冥主如何將其交給我等手中,就得如何將其還給他!”
“……希望如此罷。”
陰柔男子話音剛落,折身卻發現已經沒了天業堂主的身影。
卻是輕笑著,戲虐般地看著遠方。
“方熊……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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