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它日暮。
眼看著先生放下了書卷,離開教習室。
眼看著四周再無一人。
方士終歸起身。
因為事先與高升商談,所以他也便沒有在此處多留。
今日沒有詩會,但方士卻硬生生拖到了幾近夜裡。
他要去一個地方,在那裡見一個人。
正入夏,黃昏顯得有些沉悶。
方士漫步於回廊,在書院中走著,終於在那片草地上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一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少女。
如今他卻是看得分明,少女望著夕陽,身周隱約有氤氳光華流轉,顯得靈動。
一陣風吹過,帶著一絲清涼,以及草地花香。
少女轉身,兩雙眼睛對視。
方士記憶越發清晰。
那夜正發生的事情,也開始在腦海中浮現。
他記得少女說過的每一句話。
她說過,這些事情還是忘記為好。
她也說過……
她叫……
“小白姑娘?”
“你果然又想起來了,看來方兄也不是常人……不過還是別如此稱呼我為好。”
少女的聲音清冷,對方士喚出她的名字似乎頗為反感。
方士卻不以為意,繼續拱手道:“雖然不知小白姑娘究竟是何人,不過還請姑娘告知一切,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這些日子來那些同門一個個人心惶惶,生怕與我一般躺床上不醒,此事是否與那人有關?”
“都說了別叫我名字!”
“還請小白姑娘告知。”
“……確實有關聯。”
眼見方士並沒有松口的意思,少女也就乾脆不再糾結。
任由他這般叫著。
“不過此事與你無關,何必知曉了徒增煩惱。”
“就算不知曉也不過那麽多煩惱,那老僧端是聒噪,夜裡被吵得睡不著。”方士無奈地答道,“口口聲聲說我可以醫治他的心病,我不過是略通醫術,如何治得好他的心病!”
“可他根本沒病。”
“小白姑娘你這是……什麽意思?”
“先不論他是殘魂還是怨靈,有沒有心疾我自然看得出來。既然連病都沒有又談何醫治,所以說你方兄還是不要再深入此事,知道得再多對你來說也不過是徒增煩惱,你治不好他,他也永遠不可能被治好。”
少女顯得有些不耐煩。
正是夕陽完全落下,斑點星光鋪滿了天穹。
夏夜裡卻是有些陰冷。
面前少女一步步朝著方士走去。
嬌弱的身軀隨著靠近,竟是生出不小的壓迫感。
“但我想知道當年之事。”方士話語中並未有斑點後退之意。
“此事與你無關。”
“那老僧幾番叨擾,又何來無關之說,就算無法治好他……但也終歸是知曉了一些,自然想知道全部。”
“你還當真是好事,但就算是全都知曉,又能怎麽樣。”
少女的口氣終究還是軟了下來。
在兩人對視許久後,卻是憑空打了個響指。
霎時風起,霧生。
一切出現得徒然,讓方士還未說出聲,便發現自己已經被一片白霧籠罩。
少女的聲音悠悠響起。
“此處是幻境,可以見到你想見的一切……真不知道你一介凡人究竟要知道過去的事情幹什麽,兩個人早就死了,魂都沒了!”
“多謝小白姑娘。
” 在方士的眼前,光景變幻。
顯露出一座廟宇,只是這廟宇已經變得破百。
廢墟中伸出一隻手,蹣跚走出一道蒼老的身影。
天上下著雨,顯得沉悶。
……
眼前雲霧消散。
幻境散了,重新顯露出少女的身形。
方士眼中閃過複雜之色。
他終於知曉了全部,但一如少女方才所說的那般,就算知曉了……又能如何呢?
但方士還是垂袖,對少女拱手。
“多謝小白姑娘了。”
“哼。”
“不過那兩人當真是……”
“本就是事實,那大儒說來也是命苦,居然也不曾想過客死他鄉,你們讀書人不都求一個衣錦還鄉死歸故裡?怕是他在異地都化作野鬼了,你唯一能做的應該也唯有將他的屍骨收回來。”
“天地廣闊,又怎麽可能收得回來。”方士苦笑。
少女所說的無疑是強人所難。
但經過少女如此一說,他倒也的確是生出如此想法。
若是有緣……將他的屍骨尋來,葬在故土。
“或許那骨頭都被野狗給啃光了!”
“小白姑娘妄語。”
“隨你怎麽想。”
少女扭頭,不再看方士。
似乎是觸怒了對方,方士也不再多留,便要離去。
卻聞身後少女聲音傳來。
“還以為方兄會問我身份。”
“小白姑娘既然不說,自然也不多問。”
“算你識相……”
頓了片刻,繼續道:“今天的先欠著……下次別忘了!”
“定不會再忘。”
“另外教你的那個方法,若是那個老家夥再糾纏你的話可以試試。”
“一定。”
方士腳步微頓。
今日匆忙,也未曾給少女帶什麽東西,說到底也不過是白天上課的時候才想起少女的存在。
至於少女的身份……方士有心詢問,卻也知道問了也是白問。
連名字都不曾坦率說出,更何況是身份。
……
臨近古刹門前,卻見高升身影。
正垂袖,與一人言談甚歡。
等到方士走近,那人與高升談話已經結束。
“如此,便靜候高兄佳音。”
“客氣,都是做生意的,若是沒有十足把握也不會接下這生意。”
“不送。”
“慢走。”
兩人互相行禮,那人便轉身離去。
昏黃燭火下,方士也終於見著了此人面容。
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人,穿著下人衣服。
應當是某地小廝。
“高兄,此人是誰?”方士疑惑地問著。
“尋我做生意的人而已。”高升笑道,並沒有多說,“沒想到居然在此處遇見了方兄,當真是緣分。”
“緣分不至於……倒是高兄究竟做的什麽生意?”
“日後自然知曉,啊哈哈……”
高升擺手,已經拉著方士走入古刹中。
但方士卻回頭遠望,那個人還未完全離開視線,利索地走在石階上。
究竟是何人?
來做什麽生意?
雖然是同窗,但高升在方士眼裡卻猶如隔了一層迷霧。
讓他捉摸不透。
走入屋舍,此時屋舍內的變化依舊讓方士可以確定。
的確是有東西少了,前些日子高升買來的東西已經少了大半,不知去了何處。
“方兄,如何?早些時候給你看的那篇文,可真是笑煞我了!”高升坐在床上,手裡抄起那本萬國志,“堂堂大儒居然還宣揚什麽佛門,真是奇葩……居然還有一國君主把他奉為上賓,真是有趣。”
“或許吧……對了,那大儒可有姓名?”
“記下這故事就實屬不易,何來的姓名!”
高升理所當然地說著。
方士點頭,此事為儒門不恥,光是記錄下事情就已經足夠,又如何知道對方姓名。
記憶中……那人似乎是姓林。
就算在那段記憶中,也不曾知曉他的全名。
“對了方兄,這古刹裡……”
……
後來聊了些什麽,方士已經記不大清楚。
隻記得高升依舊饒有興致地談論著鬼魅和妖邪的傳說,但大多數都是他國傳說,也無從考證,隻覺得對方是在胡亂吹噓。
不知不覺間入夢。
不知不覺間,再次見到了那老僧。
一片白色的虛幻世界中,老僧正站在他的面前,一襲白色長袍。
見到方士的第一眼便面露笑意,看樣子等待了多時。
只是還未待老僧說話,方士便率先開口。
“我治不了你。”
“方施主……何出此言?”
老僧愣了半響,顯然未曾想到方士會如此回應。
但方士卻輕輕地咳嗽一聲,繼續說著。
“我不知道大師為何會滯留此地,不過你與那位大儒的因緣我也已經了解了個大概,雖然有些對不住大師……不過還是請大師日後莫要來叨擾我了。大師並沒有生病,不論是心裡還是身體……盡皆無恙。”
“方施主這是什麽意思!”
“大師……可還記得那日佛前叩首?可還記得削發三十年的誓言?”
方士淡淡地講兩句話說完,心裡卻是有些緊張。
這兩件事情都是從幻境中得知。
若是所料不差的話,眼前之人……應當不知曉才是。
老僧眼中似乎是閃過一絲掙扎之意。
終究冷聲道:“貧僧生前叩首於佛前數十年,數十年前發過的誓言不計其數,又如何一一記清楚,不過方施主此言是不打算醫治貧僧的意思不成?”
“正是。”方士頷首。
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折磨,既然知曉了如何擺脫老僧的束縛,他自然也不會繼續與之糾纏。
而且他也心裡清楚,不論如何都不可能再醫治好對方。
所謂心疾,也是子虛烏有。
“豎子……竟敢欺瞞於我!”
老僧聞言,徒然暴起。
白色的世界瞬間變得一片漆黑。
隱約聽見四周不斷傳來厲鬼嚎叫聲。
“欺我者——便與貧僧永遠沉淪於此罷!”
“未曾欺你, 不過是你還不願意承認……那個事實罷了。”
方士口中低語。
也不管對方是否在聽,眼看著身形墮入黑暗。
卻是心念一動,便有一縷紫氣護著他的全身。
“若你還是你……又怎能不知那兩件事情,又如何會對他有那麽大的怨懟,那位大儒無錯,錯的終究是你而已。”
“一派胡言,當真是一派胡言!若是他未錯,又何辜毀了我的佛堂,又何辜以儒道大聖換了我的佛像!”
“你……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啊……”方士閉眼,四周的淒厲叫聲漸漸變得模糊,意識中一切都染成了紫色,“因為換走佛像的人……本就是你自己啊……”
依稀記得幻境中的場景。
那一日,古廟崩塌,老僧從廢墟中走出。
卻是已經身受重傷。
垂危之際,見著了大儒。
叩首的不是老僧,許下誓言的也自然不是他。
而是那位大儒。
——佛說眾生平等,佛與儒又有何差異,佛像已毀,換了也罷。
——這廟中一切便托付於我,你看不到的風景,我便代你去看,去看看他們是否人人皆可成佛。
——佛像我收走了,若當真如你所言,便將你葬在此處,再尋個法子,延續此地香火,也不會覺得寂寞……不論堂上供奉的是誰。
大儒跪在倒塌的廟宇前,任由雨點落在他身上。
黃鍾毀棄,於傾塌的一隅,被雨點敲打得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