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梅從關寧總兵官吳府中出來的時候,放眼看去,也是深深感受到了遮掩不住的末世光景。坊市街道上,到處都是面色難看的行人,眾人都是腳步匆忙,再沒有去年剛到京師時的那種閑豫滿足之態。 “年兄,尊家如何?”
“備有三個月的米糧,酸菜、鹽、頂門的大石……該辦之物,都是預備好了!”
“再好不過!但是,香燭黃紙呢?”
“唉,黃紙香燭也是已經備辦了,舍下也沒有什麽余財,怕是不妨事吧?”
“嗯,應是不妨。不過,‘順民’等字樣,需得闖軍圍城時再書寫,書的太早,需提防被人告發。”
“是是!”被告誡的人顯然是不以為然,局勢壞到現在這種地步,廠衛都已經銷聲斂跡,根本看不到一個錦衣衛的緹騎在街上行走。
指揮使駱大人也不複崇禎早年的驕縱之態了,早就在家持齋念佛,不管外事。就算是此人善作偽裝,但到了“大清”之後,這位駱指揮成了天津總督,然後面刺君過,幾次諫勸擾民害民之舉,居然從大明的鷹犬特務首領,搖身一變,成了大清的能臣廉吏!
這個時候,大家都知道舊的制度在崩壞,舊的朝廷已經不夠資格代表老天,明亡之初,不論是李闖還是“大清”,都能很迅速的席卷全國,實在和智識階層都放棄舊朝有莫大的關系。
“呸,下作小人。”
兩個秀才生員的對白,一字不漏的落在慧梅耳朵裡。不知道怎麽的,這個姑娘顯的心煩意亂,兩隻眼睛瞪的大大的,嘴唇也是緊緊的咬在一起,顯的心煩意亂的樣子。
……
……
實在說,這陣子他們的事業進行的很順暢!
闖王的進軍路線離京城越來越近,京中的這些齷齪官兒的心思的做法就越發的明顯了然。所有人都在等著闖軍到達的那一天,到這個時候還留在京中沒有走的,毫無疑問,都是在等著效忠新朝。
眾人私下聚集,聊起這些事的時候,慧梅斬釘截鐵的道:“俺們闖王可不會善待這些下流胚子。”
老汪等人也是頗表讚同,都道:“總哨劉爺那脾氣,進了城,一看到這些官兒可就氣壞啦,斷然饒不得他們。”
“他們治民無方,擾民有術,俺們都是莊戶人出身,這些狗官和士紳一起來欺負咱們,現在咱們得了勢,也非得好好教訓一下他們才成!”
有個後生卻是搖頭,質疑道:“可現在建立政府,牛舉人當了丞相,他和那些明朝降官兒可是相處好的很。”
“聽人說,宋軍師和李副軍師也說要善待降人……讀書人出身的,就是和俺們莊戶人不一條心。”
“哼!”慧梅當時勃然大怒,喝道:“我家公子雖然是出身官宦,可從來不和那些官員同流合汙!”
她是紅娘子一手調教出來的,有救命和授武幾樣大恩,平時李岩也經常到健婦營裡頭來,笑眯眯的沒有什麽駕子,比起總哨劉爺等一群看女孩子色咪咪的老營諸將,李公子是叫眾女將打心裡頭佩服的。
特別是聽說他是散盡家財,自己毅然起兵濟民,與闖王、總哨劉爺等被逼不過造反是截然不同,這樣一個人,要是有人數落他什麽,慧梅當然是要堅決反對,甚至破臉成仇,也再所不惜。
說怪話的,是正根的小劉營,陝北的放羊娃子出身,慧梅越是回護李岩,他心裡就越不服氣,臉上也是陰陽怪氣的,還想再說上幾句。
“好了,
好了!”老汪適時喝止,隻道:“凡事有闖王掌總,咱們在下頭跟著瞎摻合什麽?做好咱們自己的正經事,多方打聽情報消息是正經!” 吵散眾人,就是那天,老汪把慧梅拉到一邊,囑咐道:“你這脾氣,到大戶人家當細作,我是十分的不放心。”
“放心吧!”慧梅很決絕的道:“就算有人欺負俺,一口唾沫到臉上,俺也笑臉還他。等闖王進了城,到時候再算總帳。”
“好!”老汪很欣慰地:“你有這種想法,我還有什麽可說的?城頭上那女子,實在是關寧總兵官最寵愛的侍妾,我安排你到她身邊,她又知道你的身份,這些大戶人家,越到這時候,越不敢為難咱們,甚至是主動示好,只要提防下頭那些不懂事的就行,到這個時候,你的脾氣就得忍一忍。”
“好!”
慧梅爽快答應,不過接著又皺眉道:“一個小小總兵,算得什麽?乾嗎這麽重視這個吳家?”
“關寧將門,現在就是以這吳家為首,吳家一降,咱們就不必擔心關、寧,怎麽不要緊?”
其實這種認識,進京之前的老汪是沒有的。最近這段日子,得到情報十分的順手,有時候簡直就是自己送上門來的,特別是有關東虜的消息,也是漸漸多起來。
闖王和劉將爺不知道怎麽樣,宋軍師和李岩都很重視這些情報,幾次派人送來指示,一定要更深入的打聽關寧那邊,特別是東虜的動向。
要是以前,老汪這個細作主事肯定不以為然,但是在京久了,和人閑談時,有不少從山東一帶進京逃難的富戶,提起東虜幾次入關的情形,提起東虜的殘暴和凶惡,還有東虜辮子兵的善戰強悍,慢慢的,在這個陝北漢子的心裡,對從來沒有謀面過的異族大敵,心中也是漸漸警惕起來。
一直有藏在心裡的一句話,老汪從來不敢和人說……闖王在東虜這事上,可能是大錯特錯,將來會悔之莫及!
在西安時,李岩曾經勸李自成要緩緩進兵,肅清京師外圍,然後合集大軍,以壓頂之勢經營北方,到那時,東虜就算入境也沒有機會,根基鞏固,最多騷擾一番就只能退出去了。
現在這樣,用的是一拳掏心的打法,明朝是抵受不住,可自己也完全沒有根基可言啊。
聽說李自成曾經這麽說過:“孤與東虜從來沒有仇怨,加上本朝新興,大軍氣勢十足,東虜又怎麽敢來冒犯?”
陝西諸將,也是和闖王一般相同的想法,所以一路高歌猛進之後,更是沒有人敢說殺風景的話啦。
但一個細作頭子,卻已經有了遠遠超出李自成等人的見識了!
這些曲曲繞彎的事,他怎麽好和慧梅細說?不過只要在慧梅來說,只要老汪交辦下來,就是犧牲自己的性命,也非得辦好不可!
……
……
這一次她混出府來,實在也是察覺到了情形不對。
以往是每天都會有人固定時間來和她聯絡,但這兩天卻沒有一個人過來,根本就把她遺忘了似的。而就她所知,一直有一張看不清楚的大網在籠罩著闖營探子們,有很多情報的得到和送出,都是在這網下進行,眾人心裡都清楚,如果這網一直收一直收,恐怕是早就呆不住了。
到這個時候,城中已經是這般情形,老汪一夥卻消失了一般,這情形,實在是太過詭異了一些!
按照規矩,沒有傳喚她原本是不該出府的。但這一次出來,也是有充足的理由。
她初入吳府時,那個被綁票的漂亮女人見了她就是大吃一驚,差點顯露出痕跡來。後來又很快不露聲色,叫人把她這個後買來的丫頭調到了身邊。
然後彼此提防之中又有試探,到了今天,終於是這陳夫人將自己請到後宅,然後,那個已經掛名是京營總兵官的吳府老爺子,須發皓然的老者,平時極盡威儀,今天卻對自己這個小丫頭客客氣氣。
兩邊坐下一說話,老頭子便話語曲折的極盡仰慕之意,慧梅在京久了,也是聽的明白……這就是請降啦。
聽說這老頭在關外也是帶幾萬兵馬,是明朝世代的一品武官,此時卻麵團團的怯懦模樣,叫慧梅十分的瞧不起他。
不過,有這麽一件事,連借口都不需要找一個,可以大搖大擺的到東河沿一帶闖營的細作老窩裡去。
這陣子一直呆在吳府這樣的官宦世家,凡事要老爺夫人的恭謹稱呼,可也是把這個漂亮潑辣的闖營女將給憋屈壞啦。
……
……
一路上到處都是人準備香燭黃紙,或是儲備物資,兵慌馬亂的樣子在這首善之區的京城裡出現,二百多年也是頭一回了。
“軍爺,饒了小的全家性命吧……這一點糧食,是小的借了十幾家才借到的……軍爺,軍爺,饒命!”
走到了正陽門西河沿和大柵欄附近,往常是最熱鬧的所在,繞過甕城和關帝廟,就是老汪等人住的東河沿了。
不過,走到這裡卻是走不動了。
滿街都是穿著紅色襖裙戴著鬥笠的官兵,他們手中扛著生鏽的鐵矛,或是刀鞘破爛的腰刀,三五成群,就在街市上得意洋洋的行走,遇到行人,就翻掠銀錢,此外什麽雞鴨魚肉,大米白面,只要是有用的東西就一律截下來,一根草也不準人帶走。
“你全家性命要緊,還是大明天下要緊?”幾個軍漢罵罵咧咧,把那求告的漢子用矛柄打的頭破血流,然後罵道:“咱們就要出征打仗去,征用你幾袋米還勒掯?再說廢話,就把你抓營裡當夫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