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眾人分東西的當口,打Q一直如附骨之蛆的揚州縣,陳名夏也是解衣磅磷,痛快的洗了一把。
天氣炎熱,他雖是南人,也當不得這麽辛苦。以前是做官不做事,遇到這樣暑天,在京城就躲在屋子裡不出來,和三五好看金石碑帖,喝點冰鎮的酸梅湯,十分舒服。
國事板蕩,又豈與吾輩相關?
最多點大言,那是費點筆墨,很輕松的事了。
現在當然說不得當年的話,洗完之後,人也是輕快很多,然後換了絲衣長袍,頭也不梳,就這麽瀟灑自若的在桌邊坐定了。
然後就是借著磨墨的功夫,在桌前細細的想著。
從厘金這一塊來扼製鹽商,恐怕未得其便。這種大宗有關民生的貨物,大小商販都有,就象今天那個私鹽販子那樣,不過是賺點辛苦錢,這樣還是提著腦袋去幹,再設卡子收他們的厘金,似乎太過了。
唯今之計,就是從源頭整理起。
他已經調查了淮揚一帶數百家的鹽場,多少鹽丁,多少股本,怎麽生產,然後分銷出手,利潤幾何,大體都是有幾分清楚了。
當今之計,就是要把所有鹽場都收回來,派兵駐守,設官管理!
把這個籠頭卡住了,以後的事就好辦了。
這麽巡行一圈,陳名夏也是深為吃驚。整個淮揚,生產這麽多鹽,一年的鹽稅不過百萬左右,而整個淮揚鹽商,身家過百萬的,怕也不止是百家!
這是多麽大的利潤?陳名夏對算術商學只是略懂皮毛,粗算之下,也是十分的吃驚了!
事實,乾隆年間,淮揚產鹽佔全國鹽課的六成,最高的時候,一年鹽稅近九百萬,純收也有五六百萬之多。
這麽大一筆財源,一定非要拿到手不可!
哪怕是和鹽商決裂,也是在所不惜。
既然把功名富貴都押在太子一邊,陳名夏自然是胸有成竹,至於鹽商們鬧,那何必理他們?鹽狗子向來聲名不佳,有人鬧事才是最好,抄一些人的家,正好叫他們把先前吞下去的再吐出來,豈不妙哉!
當下想定了,濡筆濕晏,便要動筆。
正當此時,有人進來,躬身稟道:“大爺,今天一下子來了好多封信,要不要先瞧瞧?”
“哦?”陳名夏一征,他在南方當然有不少知交好,不過現在這個時候,人人對他避之不吉,怎麽來的這麽多信?
不過先看看再說。
叫人取來象牙柄的純銀小刀,裁剪開來的第一封信,便是黃宗羲的。
開篇之後,便是諄諄勸囑,以黃宗羲的脾氣,能寫這麽一封信,足見對陳名夏還有社的情誼。
再下來,就是顧杲等人,不外乎也是勸他謹慎小心,不要自毀在士林中的名譽。
這些人的信,還可置之不理,不過底下就是他的父兄來信,再就是溧陽城中的士紳,相識或是不識,總歸也是有信來。
這麽多信聚集在一起,那份量就是沉甸甸的了!
到了此時,他雖複又坐定下去,提起毛筆,但寫了一個“臣陳名夏,叩問皇太子殿下金安並稟報鹽課情啊……”的折底抬頭之後,就是茫然停頓,一時間天才相師,竟是不知道如何續筆下去了!
他的家族,他的根,可是深植在江南一帶,現在的厘金之策,是不加工商的工商稅,萬歷皇爺因著此事被罵到臭頭,再來一個鹽課,直清源頭,又要得罪多少人?
太子將來是何等樣的帝王還難說的很,是不是值得為他自壞聲名,將來在士林之中,不能立足?
光是壞一個名頭倒無所謂,可溧陽一帶,投充戶很多,每年隱匿不交的賦稅也頗不少,諸多來信之中,也是隱隱威脅,父兄更是直言不諱,如果他繼續行悖逆之事得罪大眾,恐怕陳家將會有禍!一個由頭來,就是官司身,就算太子能庇護,陳家是不是能頂住亂蜂蟄頭,能不能保住家產,也就真的難說的很了!
就算不到如此地步,鬧開了也是大家沒臉,陳名夏能這麽舒舒服服的當官,家中支持就很不少,倒賣糧食,放利錢,這樣的事也曾經做過,如果趕絕了別人,自己家又怎麽說?難道真的靠這一百多兩本折色的官俸過日子?
“難啊……”中堂正室之中,最近一直春風得意的陳名夏,此時此刻,也是只能繞室徘徊,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不行我得去見殿了……”
數日沒有接到家中來信,鄭元勳心中也是越來越不安。
清江這裡到揚州極近,快馬加鞭,一天就可來回,這幾天下來,他幾乎每天都派人送信回去,先前信使回來,還見到老家的管家執事,這一兩天,乾脆就沒有人理事,問起大哥去向,揚州府裡的人就都是支支吾吾沒個準話,事到如今,鄭元勳已經知道,揚州那邊,一定有什麽要緊大事會生!
而究竟是怎麽樣,現在卻是怎麽樣也說不清楚!
為家族計,他應該裝什麽也不知道。
而為國家計,這個時候,是再也不能自已摧殘自己人的元氣了。
淮這裡,固然毛病多多,可現在這個時候,軍歌嘹亮,新軍將士們已經下了晚操回來,一身臭汗,滿身的疲憊,不過只要出去一看,哪個將士眼中不是明亮光彩,充滿著對未來的希望?
這些原本看起來過於質樸,甚至是有點愚昧的淮子弟,經過這麽一點時間天才相師的訓練,無論是體能還是精神,都是經過了十分嚴格甚至是酷烈的洗禮,時至今日,已經有一點與往常不同的東西漸漸顯現出來了。
是越來越象樣子的隊列軍姿,也是目不斜視的軍人才有的銳利眼神,還有身凸起的肌肉,整齊貼身的漂亮軍服,還有候方域和整個大元帥府行營生們在教授時所學到的東西?
國家,民族,華夏三千年以下的璀璨文明?
哪怕就是自已講的多了,講起華夷之辯,中華之至美至大,又豈能無動於衷?
無論如何太子才是一個可以寄托未來,解決當下死局的人物。
這一點,已經在這幾十天的相處之下,深植於鄭元勳的心中。
“巍宗……”
在燈火下一同辦公的龔鼎孳抬起頭來,很吃力的道:“這樣,你將來很難回家了!”
鄭元勳只是一笑:“家資萬貫又如何?心中過的不暢氣,終究還是鬱鬱不歡。現在在清江這裡,幾十天功夫我自覺前三十年都是虛度孝升不必再勸,我是打算破家出門,以後茜靠官俸過日子了!”
“既然兄如此,還複何言?”龔鼎孳十分感動,起身道:“南京那裡,我也算有一些消息,與兄之所得映證,大約可以點醒太子於萬一。還有財賦與進取山東之事,我也想痛陳一番……既然已經殿下麾下,我想門戶之見,大約也不是那麽要緊!”
“很好,既然如此,我二人便去見皇太子,日後如何,去他娘的!”
“對,去他娘的,老子以後就臭豆腐下酒,省點用,大約也盡夠了!”
兩人到太子跟前,痛陳淮揚鹽商與南京的那些詭謀伎倆,就葺是從士林和家族中脫身,以後想沾光也是難了,這樣的人物,只要不當官了,地方會排擠,打秋風打不著,一生如風箱中的老鼠,到處都受氣。
大明士紳階層,絕對容不得這樣的叛徒和異已。
不過,就這樣又如何?
兩個年輕士子都是站起身來,連官服也沒有換,彼此相視一笑,隻覺莫逆於心,然後便是小帽長衫,前去行營求見朱慈恨。
晚風徐徐,清涼無比,而鄭元勳與龔鼎孳心中,卻也只是一團火熱。
天已經黑了,瘦西湖畔,仍然是一片燈火輝煌。揚州這裡,也算是天下最繁盛的地界所在,夜晚風光,直與秦淮河無二。
在揮金灑玉,腰纏萬貫的人群之中,秦守華幾個,也是千分惹人矚目。
他們就是被陳名夏放走的私鹽販子,剛剛當了身值錢的東西,買了幾十斤的肉饅頭,一頓了帳,此時出來散步消食兒,這會子天氣熱,有的赤膊,有的披著破衣,破褲草鞋,說起著裝打扮,那是十分的狼狽,街邊的乞兒叫花子,怕也比他們穿的更體面一些。
就是幾個漢子,都是行若無事,旁若無人的樣子,在人群之中,雖不是顧盼自雄,卻也是落落大方,沒有覺得自己丟什麽人。
身為私鹽販子,從青州再到淮揚,千裡奔波,杆子、寨子、路撚秧打劫的小匪或是村民, 官兒,鹽商、生員秀才,各色人等,人心各異,這幾年下來,提著腦袋賺賣命的錢,還有什麽沒見過?
多是一般嘴臉,自己幾個,也沒覺得怎麽輕賤了!
“秦大哥,白天那個年輕官兒,看你走時,那嘴臉象是要招攬咱們的。現在兄弟們十分落魄……”
秦守華便是陳名夏十分看重的領漢子,此時聽著兄弟的話,也只是一搖頭,微笑道:“讀人的官,心裡想,又不好說,還有顧忌,勉強招攬,咱們勉強跟隨,成不得大業,做不得大事。況且,這位大人也是受人驅使的,招攬壯士,恐也是怕犯忌諱。”
此人雖然不是官場中人,居然也是猜個不離十。眾人低頭之時,他也是喟然一歎,搖頭道:“咱們打徐州出來,幾年功夫,也算蕩出一點本事來,我倒真是想,這天底下,到底誰是我秦某人能效死的人物?”
此話說的十分狂放,不過,沒有絲毫的落拓酸腐氣,有的,只是昂揚意氣,壯懷激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