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十一月初,銀雪霏霏,寒風凌凌。
前往冥焰軍的大道,被積雪堆得如鋪上一層極厚的棉絮,踩在上面咯吱作響。
雪越下越大,伴著冬雨,一起落了下來。朦朧雪雨中,一輛駝著滿車軍糧的牛車若隱若現,艱難緩緩的朝駐營之地而來。
牛車前方,一名士兵拉著黃牛往前走,身穿深色棉襖,頭戴氈帽,臉上被寒風吹得通紅,發梢之上,凝成冰珠,長而卷的睫毛也結成冰絲,難以睜眼。
為了減輕黃牛的負擔,乾脆下車,拉著黃牛,步履蹣跚的前進。
“噠噠噠!噠噠噠!”突然,身後傳來急促而連續的馬蹄聲,此音色裡充滿著恐懼和不安。
寒風呼嘯之中,士兵亦能察覺到異象,凍得通紅的耳根微動,斜眼往後瞥看時,只見一匹上等的騏驥寶馬失控般朝他飛奔而來,追風掣電,激起千層雪!
士兵並未慌張,而是迅速從腰間取出一把彈弓,連環放入幾顆石子,拉緊牛筋,半眯眼,對準寶馬的四肢。
“嗖”一聲,石子比閃電還快,因打中要害,寶馬的身體瞬間失衡,往後翻仰,仰天啼鳴震天,聲嘶力竭,可想力度之大。突然,旁邊小山體訇然滑坡,大雪積壓的松土刹那坍塌,直接砸向底下摔倒在地的寶馬!
“阿哦……”士兵輕歎一聲,本想留馬一條生路,可惜了,可惜。
士兵正準備繼續往前趕路,隻聽後方傳來一聲驚呼,“宮裳哥,您的騏驥,壯麗犧牲!”
宮裳?莫非是凌天王府的三公子宮裳!
同一匹馬上,坐著兩名華服男子,身後被稱為宮裳的少年跳下馬,此人一出現,便覺光彩照人,天邊鉛雲遮掩的陽光瞬間穿過雲層,照在他身上,透著如玉光芒。
謔,好一張妖孽的臉,比芳華女子還要驚豔幾分。
他雙手環胸,側身湊近一看,又抬頭看了看山上的石流,神色憤憤,“該死,還真是我的馬!”忽然,目光凝在馬蹄與四肢上,眼神陡然冷豔,抬起頭看到了不遠的黃牛車片刻,驟然吼道:“前面的,給我站住!”
黃牛車毫無停住之意,繼續往前走。
“宮裳哥,此黃牛比我倆還尊貴,佔據了整條道。”另一位錦服少年也翻身下馬,十七八歲的樣子,眉清目秀,透著稚嫩之色。
宮裳眯眼,看著風雪裡的黃牛車,目光最終定在拉著黃牛步履沉重的士兵身上。矮小的身影,駝著身子,身穿厚厚的夾襖,一步一步,無比艱難。沉凝一會,衝身後少年道:“走,上前看看去!”
前方拉牛的士兵偷偷往後看了看,整個人埋在氈帽之中,口鼻也用厚布蒙了起來,隻有一雙冷冽的眸子暴露在外,此眸,帶著微微湛藍色,如水潭,幽靜而不知深淺。
明顯感覺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直至一雙銀絲嵌玉的貂毛錦織長靴緩緩移至士兵眼前,士兵方才頓下腳步。
果然是位紈絝子弟,這雙長靴一看便知出自天下第一繡坊――錦繡芳。錦繡芳乃金城最大的絲織坊,堪比皇宮的尚衣局,甚至更勝一籌,這雙靴子,價值連城!
錦袍上佩戴的宮玉佩環,玲琅作響,碧玉如水,屬絕佳上品。
百姓飯都吃不飽,這般子弟,穿金戴銀,國之不幸。
“是聾子?啞巴?還是瞎子?”宮裳將手攏在火狐裘套之中,居高臨下的俯視眼前矮小的士兵,挑眉問道。
“回公子,小的是前往冥焰軍送軍糧的小兵。
”士兵仍未抬頭,不過聲色穩定,絲毫不像別的士兵,遇事慌亂無主,跪地求饒。 “哦?”宮裳瞥見士兵腰間的彈弓,半眯鳳眼,嘴抿成一條直線,一會兒,翹起蘭花指,從士兵腰間拎出那隻彈弓,“這是你的?”說完,丟到了一旁雪地裡。
竟然翹起蘭花指?!先說她聾子、啞巴、瞎子不說,現在還嫌棄她髒?!
這世上怎有如此令人厭惡之人。
“回公子,是的。”士兵低頭回答。
“哦……”看了彈弓一眼,朝旁邊跟了過來的錦衣少年笑道:“季非璃,你說,這馬值多少銀兩?殺了本公子的寶馬,該當何罪?”
季非璃。呵呵。原來是鎮國侯府的小世子,聽聞也是位遊手好閑慣了的紈絝少年。
季非璃皺眉看著士兵,又看了看馬,樂呵呵道:“價值萬金,絲毫不為過。至於殺了你的馬,該當何罪嘛。”趕緊搖了搖頭,故作慘狀,“隻能一命抵一命了!”
本以為此話能嚇到眼前的士兵,卻不知士兵還是將頭埋在氈帽裡,不為所動。
此舉令季非璃驚歎,一旁的宮裳卻意味深長的看著眼前的士兵,“喂,你不怕爺殺了你?”
士兵心裡冷笑,表面卻看不出絲毫的情緒變化,而是如實回答,“回公子的話,前面便是冥焰軍的駐營之地,剛才您的馬已然失控,若直奔上前,不僅車上的軍糧毀於一旦,前方駐營之地也會因此受到不小的損失,若驚嚇到練兵的士兵們,擾亂冥焰軍秩序,也令公子難堪。為了保障大家的安全,小的別無選擇。再者,小小石子並不能要了您貴馬的命,您若討債,也需向這座山討債才是。”
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嘴!
季非璃彎腰,想看清士兵的模樣,蹲下來,雙手抱在胸前,定了一會,“長得不出眾,沒想到一張嘴挺厲害的。”忽然,他湊近看了士兵幾眼,站起身對宮裳說道:“不過,這人的眼睛,倒生得不錯。”
宮裳聞言,挑眉,如玉手指從裘套拿出,勾了勾手指,“抬起頭來。”
簡直沒事挑事!無聊!
士兵縮了縮快凍僵的鼻子,緩緩將頭抬起,此時,微微湛藍色的眸子瞬間和眼前的宮裳對上。宮裳凝視片刻,湊近士兵,笑道:“確實生得一雙好眸子,這麽說,若想將你問罪,先要將這座山鏟平了?”
“小的並無此意。隻是如實稟報,希望兩位公子放過小的,天色已晚,再晚恐兄弟們無足夠糧食補充,到時候衛將軍怪罪下來,小的亦擔當不起。”士兵再次低下頭,面對兩人,毫不畏懼,不禁令兩人更為好奇。
忽然,身後又走來一批小隊伍,一位領頭管事,和四位小廝,還有十幾匹寶馬外加三個巨大而被厚厚棉裘包裹的鐵籠。
鐵籠中,不時傳來低沉的咆哮之音,一聲長吼,四面回響,威嚴之氣,不見其物,聞其聲,便知裡面關著的是山中之王――獸王雄獅。
這時,遠處的領頭管事見寶馬被石頭無情掩埋而死,臉上大驚失色,忙從馬車裡拿出兩把紙傘遞與小廝,三人踏著飛雪跑到宮裳身前,小廝撐傘後,管事半跪在地,額上細汗密布,“手下護駕來遲,公子可否無恙?”
“本公子有事還站在這裡?不過我的馬倒可憐了,沒了。”宮裳一臉可惜的樣子,又挑起那雙飛斜入鬢的劍眉,問道:“戰白,你說我把這座山鏟平了,冥焰軍的衛將軍會不會到皇伯伯那告我一狀?”
這位管事身配寶劍,聽聞此話,眉頭攥到了一起,“這……”
宮裳笑容狡黠,又看向了眼前低頭的士兵,“小子,你真不走運,遇到了爺。既然山是搬不動了,可爺的馬如今沒了,你得賠我。”
“就他?十條命都不夠買匹騏驥的。怎麽賠?”一旁的季非璃嫌場面還不夠亂嗎?添油加醋!
“那,這可如何是好呢?我若強行殺了他,還說本公子粗俗無理,若不殺他呢,他又賠不起。大家可否有什麽好主意?”宮裳似乎故意刁難眼前的士兵,饒有興趣的將裘套中的折扇拿出,敲在掌心。
此刻,空氣像凝結了一般,冷得浸透人的骨頭,鴉雀無聲。
“宮裳哥,我倒有一計。”季非璃笑容壞壞的,賊笑不止,虧得一張娃娃臉,恐怕詭計多端,好欺負人。
“說來聽聽。”宮裳習慣性的挑眉,而且是左邊的眉頭。
“這三頭獅子不正是你送予玉寒兄的禮物嗎?冥焰軍號稱十二禁軍的鼇頭之一,他是冥焰軍的士兵,要不效仿一次暗夜局,來場好玩兒的搏鬥遊戲?”季非璃說道暗夜局,所有人吸了一口寒氣。
那是煉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勝出,則一步一步走上暗夜局至尊之位,若失敗,不僅沒命,關鍵還不得好死,幾乎無人能留著全屍走出暗夜局。
暗夜局有一種訓練方式,則是馴獸。難道他嘴裡的遊戲就是?
“你是說,讓他和這三頭獅子比試?”宮裳斜眼看著士兵瘦弱的身子,忽然嘴角隱現一抹陰沉的笑,“我看可以。冥焰軍不缺人才,正好讓爺大開眼界一番。”
士兵心裡冷笑,她可是大司馬青煜之女青蓮月。世代為將,武術超群。上陣殺敵,刀光劍影,血流成河,早已家常便飯。鬥獅?她何曾怕過?生肉都吃過!
暗夜局她早有耳聞, 雖沒去過,可她嘗受過的痛苦和磨難,這幾年堪比暗夜局中的種種訓練和選拔制度。她重生過一次,還怕死嗎?
如今她回到天莽,喬裝成士兵,悄悄回到哥哥的軍營,目的就是回來保護青家,開展復國之途。
她本是雲國的公主K凰,雲國地處汾江的中上遊,地理環境和極佳的位置令每個國家覬覦,北邊辰國兵力強盛,國力非常,在天齊一百一十六年,一舉拿下雲國,從此雲國歸順於辰國。
雲國之所以失敗,因安逸慣了,加之對外閉塞,兵力羸弱不堪,負債累累。再者皇帝昏庸無能,朝廷奸臣當道,被滅國是遲早的事。青蓮月從小想讀聖賢書,欲立君子品,從軍為國,馳騁沙場,可雲國不允許女人讀書識字,更別說干涉國家大事。
雲國被滅,她的命也在城樓結束。她發誓,若有來生,她必定利用好這個身體,讓雲國重振,開創女人當官的先例!
如她所願,她竟重生到了遠嫁天莽的姑姑家裡,將軍府邸。姑姑是雲國的二公主,她重生的時候,正是姑姑因雲國而滅,一尺白綾自刎而去的第二個月。那時候重生的她才六歲。
也就從那刻起,她開始了她的抱負之旅,她知道,既然上天給了她一條生路,她則要發揮到淋漓盡致,保護身邊每一個人,走上天莽廟堂之上,為雲國報仇血恨,重振雲國。
“還愣著做什麽?走吧。你可得好好表現,這些獅子餓了一天了。”宮裳將折扇半掩住嘴,在青蓮月耳旁故意壓低聲音,身上微微薄荷香迎面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