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妹比爹娘和兄長幸運的多,她沒有死,而是活了下來。
控制了小北山北的大半山坡後,清軍不再驅趕炮灰上山,因為接下來的戰鬥已經用不著這些可憐的炮灰替他們擋銃子,也不需要炮灰替他們趟平太平軍的工事,再留著他們反而礙手礙腳。
山頂上,明軍仍在抵抗,不過清軍上下並不認為這些殘存明軍在沒有援兵的情形下能夠挽回局面。他們的堅持不過是因為害怕而矣。
“困獸猶鬥”——線國安給小北山上的太平軍下了這四個字的評語。
戰況的發展讓廣西提督很是高興,高興他這半個月的耐心沒有白廢,高興他將又一次擊敗廣東明軍,獲得柳州城北這處高地的控制權,從而能夠讓他在接下來的戰事中獲得更多主動權。雖說這場戰事的激烈程度遠超出他的想象,傷亡代價也大,但只要能成功鎖住柳州城中的明軍,線國安便不會在乎到底死多少人。左右,死的不是他的本部。
柳州城先後派了兩撥援軍想來援救小北山,第一撥是第十鎮副將李常榮所帶的丙旅,第二撥則是第四鎮的乙旅和清軍降兵改編的廣西新一旅。
李常榮所帶的這支丙旅戰鬥力並不高,該旅前身是閣部大學士郭之奇在廣東沿海招募的義勇,入桂前只在沿海和清軍綠營駐防兵進行過幾次小規模的戰鬥,從未有和騎兵交戰的經驗,另外武器裝備也較太平軍老四鎮差的許多。所以任憑李常榮如何督率,如何下了嚴令,丙旅都無法突破清軍馬隊攔截,反而損失慘重,最終只能敗退回柳州城中。
清軍騎兵一反常態的瘋狂攔截讓邵九公意識到小北山戰事肯定到了關鍵時候,很可能山上的守軍已經撐不住,甚至線國安的最終目標並不是柳州城,而是小北山。所以他不再遲疑,立時派出本部第四鎮的乙旅和新一旅出城增援小北山。
二旅兵近六千人,第四鎮的乙旅雖沒有參加過潮惠大戰,但也是經歷過神灣和廣州之戰的勁旅,無論是兵力和裝備,都非一般清軍可比。新一旅雖是降兵改編而成,但軍官都是太平軍中抽調,即便剛剛組建,但那些降兵之前都是綠營兵,多少還是有些能戰之力的,所以邵九公對這一次的增援抱以信心,認為清軍不可能攔截的住。
兩旅兵馬出城後,負責統一指揮的是第四鎮的副將王有喜。大軍出城後,王有喜以乙旅為前鋒,將全旅火器兵集中向前衝,果然逼的清軍騎兵不敢攔截,節節後退。出城之後僅用小半個時辰,乙旅就向前挺進了四裡多地,離小北山已是觸手可及。
但接下來,王有喜就發現自己無法前進一步了。清軍調來了大量火炮,而沒有了小北山上炮兵掩護的太平軍只能被動承受清軍炮火的攻擊。單是炮火倒也罷了,拚著傷亡大一點,總能衝上山。問題是清軍竟然也有大量的火器兵,且戰術和自家火器兵的戰術是那麽的相似,猛一看還以為對面那些火器兵是按太平軍的步兵操典訓練出來的呢。
王有喜幾次組織進攻,都被清軍火器(炮、銃)和騎兵擊退,擔任前鋒的乙旅損失頗大,但從上至下,卻沒有一個人言退。新一旅在軍官的帶領下也趕了上來增援乙旅,雙方在距離小北山只有兩三裡地的地方展開了激戰。
就戰損而言,太平軍的傷亡是大了點,可清軍的傷亡也不小。然而,心態上,太平軍方面卻是越打越心驚,越焦慮,而清軍卻是無比輕松,因為他們只需將太平軍攔住便可,而太平軍卻須衝破對方的攔截攻上小北山。援軍上不了山,這場戰鬥就沒有意義,就是失敗。
王有喜的嗓子都喊啞了,硝煙嗆得他眼淚直流,可是他卻顧不得喘口氣,也顧不得喝口水,因為他知道,小北山上的守軍給不了他太多時間,如果不能盡快衝破當面清軍,小北山的失陷便隨時可能發生。
都衝到小北山下了,哪有衝不上去的道理!
王有喜咬牙高喊著命令,盡可能讓各部散開些,那些被炮子打傷的士兵是顧不上了,現在唯一的辦法便是拚著傷亡衝上山去。
可他想不到,清軍的火炮竟然是打的這般快,隊形才將將的散開,他們的火炮又是打了過來,這次對形是散開了不少,可對面打來的炮彈也是不少,傷亡依舊是不小。一波炮彈過來,幾十顆大小鐵球砸在陣內,血肉橫飛,斷手斷腳。各級軍官們沒有被清軍嚇住,也沒有嚇的慌忙逃命,而是竭力控制陣形繼續向前進發。
仗打到這個節骨眼上,誰都知道撤退意味著什麽,清軍騎兵可是巴不得他們自行崩潰呢!
.......
大難不死的趙小妹濺了一身血,身上、腿上都有傷口,和其他女人一樣,她絲毫沒有活下來的慶幸和激動,還是如先前一般機械的被大清兵從這裡趕到那裡。
和從軍營中被趕出向著山上一樣,下山的時候,趙小妹還是在抽搐。突然,她看到一群大清兵不再往山上衝去,而是在一堆屍體間爭先恐後的揮刀砍著什麽。那模樣,就如同在瓜田裡砍瓜。
小妹愣了一下,不明白這些大清兵在屍體上砍什麽,但她很快發現大清兵是在做什麽。他們是在屍身上往下砍人頭,砍那些沒有辮子的明軍人頭。小妹嚇得閉上閉眼,哪怕大清兵斬的是死人頭,都讓她覺得分外恐怖。
那些爭相砍人頭的大清兵很是高興,很是瘋狂,甚至為了一顆人頭的歸屬相互生了爭執。他們不能不爭執,因為這些明軍的人頭可是代表了他們作戰是否勇敢,到底有沒有拚命。更重要的是,這些人頭可以拿去積功勞換賞銀。爭相搶人頭的都是那些明朝軍隊改編的綠營兵,甚少有漢軍參與。
長著稀疏樹木的一處山坡上,豎了塊牌子,上書“領賞處”三個大字。千總劉奇負責驗看人頭,幾個把總帶著一幫人在記錄,專門有人在發放銀子。
領賞處前面排起了長龍,有提著一串人頭的,有用籮筐裝的,也有挑在槍尖上的。那些血淋淋、齜牙咧嘴、慘不忍睹的人頭,在士兵手裡,像大蘿卜一樣普通,實在讓遠處的趙小妹感到毛骨悚然。
劉奇點驗了一個士兵筐裡的首級後,問那人叫什麽?
“小的叫夏大保!”
“記了,夏大保,首級兩顆,一顆為千總官。”
劉奇點頭示意,隨即有人唱諾:“夏大保,人頭兩顆,千總一顆。賞銀二十兩…”
夏大保歡天喜地的拿著賞銀揣進了兜中,然後薅了一把草,用力擦拭身上的血汙,領了一壺箭又往山上走去,他要去為自己掙更多的賞銀了。
.........
“教長說大帥是嶽爺爺轉世,韃子見了俺們這些嶽爺爺的兵就害怕,大帥也保佑著咱們,韃子的刀砍不死我們!...將來俺們羅教要做國教,俺們羅教人都要進護國英烈祠.....”
19歲的香山兵孫正的眼睛緊緊的閉著,他不敢睜開眼,因為他害怕看到自己被清兵用長矛剌穿的樣子。不過他不怕死,他要盡自己的職責,他必須得完成自己的使命。哪怕是死,他也要死的像個嶽爺爺的兵。
孫正的身子被三個清兵用長矛挑了起來,殘存的意識讓他喃喃輕呼著最疼自己的母親,眼角的淚水緩緩落下,年輕的臉蛋因為失血過多變得蒼白。
他輕蔑的看著下方的三個清妖,試圖掙扎一下,以示自己的不屈和憤怒,可是身子卻好像痙攣般,手腳都在不停的抽搐,那手與腳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任憑自己怎麽使力,都不動一下。胸口的長槍剌在肺葉上,導致喉嚨裡泛出的盡是氣泡,伴隨著血水在嘴邊形成一個又一個血泡。明豔陽光的直射下,那血泡瞬間變得亮麗萬分,五彩斑斕,宛似暴雨過後的天間彩虹。
遠處的柳州城牆,突然變得十分的巨大,大得好像天與地都與它聯在一塊,黑壓壓的,又似烏雲蓋頂般可怕。
“他奶奶的死清妖。”
低聲罵了句清妖的粗話後,孫正的嘴角詭異的笑了起來,笑容就這般永遠停滯在他年輕的臉龐。
.......
吳麻子隨手將長矛往前一推,兩個被釘在一起的清兵向後倒去。坡上,數十名清兵往下逃去,他們跑得很快,唯恐被後面的太平軍攆上。然而身後卻是根本沒有追兵,太平軍已經精疲力竭,耗盡體力,根本不可能再去追趕那些清兵了。
不大的坡上,數百名清兵倒在地上,戰果很大,吳麻子卻沒有半點激動和興奮,因為他看到隨著這些衝上坡頂的清兵退去,坡下卻有更多清兵湧了上來。而他身邊僅剩三四百人了。
望著這些殘存的部下,吳麻子心中很是感慨,這些兵都是好樣的,他們是勇敢的戰士。當年自己可不像他們這樣,說起來,自己從前好像很貪生怕死呢。
大帥說過,只要當官的不怕死,士兵們就不會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