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澤金黃的榧木棋盤的四個星位放置著四顆溫潤的黑子,朱一凡和阿部正弘隔案對坐而弈。旁邊除了心神不定的一橋慶喜之外,又多了兩個觀戰之人。這是阿部讓人去請來的,既算是這盤棋的過裁判,也算是他們賭約的公證吧。
這二人,朱一凡今日來時都已經見過。一個是堀田正睦,也是幕府老中。另一個是彥根藩主井伊直弼,朱一凡初一見他,嚇了一跳,因為這個井伊和那個一刀把其送到這個時代的井伊太郎就如同一人,朱一凡差一點就去問他:井伊部長,你怎麽也來了?睛子可好?稍一定神,朱一凡才想起這應該是井伊太郎口中的祖上,將來的幕府大老,一橋派的死對頭,安政大獄的罪魁禍首——井伊直弼。
二人聽說朱一凡要讓四子與阿部對弈,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
堀田正睦先是驚訝萬分,隨後怒視朱一凡,斥道:“一凡君,你太過分了!”
井伊直弼則是哈哈一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人道是‘英雄出少年’,一凡君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朱一凡只是笑笑,並不搭話。現在說什麽也沒用,只能讓事實說話。
讓子棋的情形一般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對方是個庸手,棋藝和你相差很大,這樣的話,取勝之道就很簡單,騙招頻出,貼身肉搏,殺他個人仰馬翻。另一種是對方也算是個高手,實力和你有差距,但相差不大,取勝的途徑就只能靠“內功”,也就是境界和意識,要麽爭取在每個局部都佔些便宜,積少成多,從而勝之;要麽就耐心地等對方犯錯,然後一擊製勝。
阿部勉強算是第二種情況,雖然他的實力和朱一凡差距明顯,但朱一凡讓子太多,也就大大縮短了這種差距。
阿部這一次沒像上一盤那樣心浮氣躁,從這一點來說,真不愧為幕府的首席老中,布局堂堂正正,大小感和方向感都不錯。
但朱一凡並不擔心,因為通過上一盤棋,對阿部的實力,他早就心中有底了。就業余棋手而言,阿部算得上是個高手,否則也不會有大名中圍棋第一人之稱了。但他和職業棋手的差距還是很明顯的,所謂秀策只能讓他三子,多半是看在他幕府首席老中的份上。
阿部的計算力和棋感都還可以,但有著業余棋手的通病,過分看重實地,在實地與外勢的取舍上,缺乏大局觀,總是偏於實地,小農意識過重;還有就是日本棋手的通病,過分拘泥於棋型,講究本手,俗手一律不下,完全不顧是否真的管用。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棋道,圍棋的美學。
既已知彼,朱一凡相信自己能夠輕松取勝。二三十手之後,布局基本成型,朱一凡在腦中對棋局略加通盤的構思之後便大膽施為起來,脫先、棄子、俗手、新手(就現在而言)……一起上陣,極盡其所能。
阿部落子的速度越來越慢,臉色越來越凝重,直至額頭滲出汗來。
堀田正睦的表情則是由不屑到驚愕乃至如遇鬼魅。
井伊直弼倒是平靜如故,只是最後看朱一凡的時間多於看棋,目光灼灼,神色難測。
這局棋由上午起,一直下到了掌燈時分。對弈的雙方包括旁觀的三人連午飯都沒吃。但這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阿部的長考中耗去的。
棋局臨近終了,棋盤上阿部佔了四個角和兩條邊,朱一凡則是在中腹圍成大空。從盤面看,白棋十目的優勢不可動搖。
阿部對著棋盤已經長考了一個多小時而沒有落子,像一座雕塑一般呆坐著紋絲不動……終於,他艱難地從棋盒中抓了一把黑子放在棋盤上,嘴唇哆嗦了兩下,語音乾澀:“一凡君,您贏了。”原本還算偉岸的身軀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頃刻間萎頓下去。
在座的五個人都盯著棋盤沉默不語。朱一凡想說些什麽,但一時間,竟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賽前可以張狂,因為有這個資本,但既然贏了,就沒必要太得意了,否則就是小人得志了。
倒還是阿部,很快就恢復了常態,正了正坐姿,開口道:“一凡君真乃神人也,在布局過後,我就未曾有過機會,可以說是完敗啊!”
“一盤輸贏,湊巧罷了。”堀田正睦兀自嘴硬,但語氣已經沒有了理直氣壯之勢。
“看來我們這些大名的棋藝也太差了,以後不敢再下棋嘍,免得丟人。”井伊直弼卻是話裡有話,一臉的幸災樂禍。
“一凡君。”阿部正弘突然站起身來,朝朱一凡深深鞠了一躬,“是正弘坐井觀天,不知天高地厚,剛才多有不敬,對不起了!”
幕府首席老中, 在將軍當政,天皇被架空的現在,就相當於日本國的宰相。如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勇於當眾認錯道歉,朱一凡也不由得聳然動容,暗暗稱讚。
“阿部大人言重了。”朱一凡也起身做了一揖,“一凡年少輕狂,也望大人勿怪。”
“一凡君,我等都知你熟讀四書五經,能詩善賦,寫得一手好文章。但你棋藝如此高明,卻是從未聽聞。”待到二人重新坐定,阿部目光灼灼地看著朱一凡,“不知其中有沒有什麽緣故?”
朱一凡沒有正面回答,卻反問道:“阿部大人知道‘君子六藝’嗎?”
“聽說過,但不是很清楚。”阿部偏好蘭學,對儒學知之不深。
“所謂‘君子六藝’,指的是禮、樂、射、禦、書、數也。《周禮》有雲:‘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朱一凡侃侃而論,“六藝乃我華夏士人必修之學,也是他們安身立命、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
說到這,朱一凡端起桌上的茶盅呷了一口,潤了潤喉道:“相較‘君子六藝’,‘琴棋書畫’這‘文士四藝’乃嬉戲、取樂之技,小道爾!我朱家雖傳承不斷,但不敢仗之以求通達,以求名顯,以免玩物喪志。”
“一凡君說得真好聽。”井伊直弼嘿嘿一笑,“可今日一凡君卻又為何一改初衷,仗著棋藝高超,來羞辱阿部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