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步入包廂,趙佶臉上原本沉肅的神色立時舒緩了許多,對於這位官家的性子,旁邊人又如何不知。
之前梁師成同高俅都曾有囑咐,在天子面前萬萬不可拘謹小意,當然也不可肆意無狀,其中分寸需要把握精準。實在是這位藝術氣息濃厚的天子是個典型以貌取人之輩,現如今這滿朝大臣,且不論品行官德如何,單止相貌,盡皆是舒朗俊逸,絕無一個歪瓜裂棗。
西門慶在這方面確有優勢,原就不俗的相貌中又帶著些許的邪氣,頗有些風/流不羈之態,舉止之間又融合了後世人的一些小動作,整個人的氣質更顯生動別致,對於趙佶這位藝術觀感極為敏銳的天子而言,無疑極具吸引力。
梁師成自是清楚趙佶的性子,因此剛才出言才稍稍過了些,就是吃準了西門慶這般形貌定能得其青眼。
“果然是能寫出‘人生若隻如初見’的才子,這般舉止形貌,只怕前朝的柳三變亦不及也!”
趙佶性格輕易,由此可見一般,僅隻一面,就將剛剛的事情的拋之腦後,只怕心裡還覺得梁師成深體朕心,將這般雅致之人薦於君前。
“老奴也是見人才難得,便舍了這張老臉冒死引薦,現在能得官家讚賞,老奴於願足矣,縱得責罰,心裡也自歡喜!”
不愧是能得趙佶寵信的“隱相”,對於其心思的把握,真真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是朕錯怪於你了,等得閑到你府上高樂一回,就當於你賠罪啦!”
“老奴萬萬不敢,萬萬不敢!”
身為天子的趙佶這會兒哪有半點人君威儀,梁師成嘴裡說著“不敢”,卻也是自顧自從地上起身,滿面笑意。
如此君臣相得的畫面落在一旁西門慶的眼中,心裡不由暗歎這位天子的輕佻無狀。也難怪歷史上這徽宗朝聚集了如此多的幸進之臣,其有因也。
包廂中的氛圍一片和樂,趙佶臉上漾出幾分笑意,對著西門慶道:“聽聞你這瓦子開張不過數月,就成了東京城的一絕,想必用心甚多!只是如此才情,流連市井,未免屈了,若你有意,倒是可以入太學就讀,異日未嘗不能搏個進士出身!”
在趙佶想來,似西門慶這等才學的人物,自是將求功名、得官身、耀門楣當作終身追求,這般安排必是妥帖。
“官家容稟,小子出身商賈,自小便好些理財小道,對於那等儒經治學,實無研究。現今官家聖明,百業興盛,正是豐亨豫大之世,小子也算的得逢其時,方才有眼下這點子實績。”
“誰說理財小道,本朝蔡太師,就是以理財之道著名於世!”
對於這點,當了十七年天子的趙佶可謂深有體會,梁師成這話實實說到他的心裡,只不過這等話,若是出得他這官家的嘴,不免流於市儈。
想那蔡京在政和二年再度複相,正是因為趙佶離不開他的理財之能。似其他人物,縱然廣有名聲,卻於實務上無能至極,攪得自己這個官家也是不安身,時時憂心朝局,哪有半分盛世天子的悠遊之樂。
“太師平衡陰陽,調理國政,哪是常人所能比擬。小子不過就是錙銖之較,以十換百,眼前這瓦子一年也不過四五十萬貫左右的利錢,比不得,比不得!”
西門慶這邊謙虛連連,趙佶那邊卻是上了心。都說大宋一朝,民間富戶巨室積財有過千萬者,在這汴梁城中,百萬之家,數不勝數。眼前這人不過就是經營一間瓦舍,一年竟也有五十萬貫的收入,直抵得上朱勔在江南年入銀錢的六分之一。
“你這廝只顧弄嘴,當日求到我的門上,是如何說的?官家當面,還不剖心以待!”
梁師成見時機差不多,當下截住西門慶的話頭。
“怎麽?其中還有隱情?”
“稟告官家,自年初艮嶽興建至今,禁中內庫日減,若是長此以往,豈不令天子窘迫,那這國朝體面何存!臣下於此是日日憂心,恰好這西門慶求到門下,言及有生財之道,且願應奉盛世,老奴這才舍了這張老臉,在官家面前為其婉轉薦言。”
梁師成這番話說得極為懇切,引得趙佶連連歎息。
“原來如此,卿家這番苦心,朕隻記在心裡!你我君臣相得,是要流傳後世的,以後萬勿做此態!”
趙佶這話明面上是說給梁師成,暗地裡未嘗沒有收西門慶之心的用意。只要是實心用事,我這官家是不會虧待你們的。
“官家仁和寬宥,實在是大宋臣民萬千之幸,小子願附驥尾,敢不盡心竭力以奉上!”
這些話,西門慶先前早就在心裡過了無數遍,現今說出來, 很是自然,十足十一副邀寵佞臣的嘴臉,倒是把一邊的李師師瞧得心裡直犯嘀咕。
論起趙佶身邊之人,或許唯有這位李行首是最無欲無求的,若是可能,甚至都不願做這官家的籠中鳥。同崔念奴不同,李師師乃是本性恬淡之人,奈何生就一副無暇容貌,又不幸淪落風塵。對於人心品性,崔念奴是以其閱歷經驗來判斷,而李師師則是憑她超越常人的直覺。
以兩人前後兩次接觸來看,李師師絕對不認為西門慶是攀附權貴,一心求上之人。現今做出這般幸臣嘴臉,只怕是別有所圖。不過這等事,卻不需她一個天子嬌客來費心猜測。
不提在場幾人各自心中的盤算和思量,西門慶卻是將先前謀劃一一陳述,最後總結道:“大宋商貿繁盛遠邁前朝,各地商旅貨品往來不絕,雖有水利溝通南北西東,卻止於大路州府,尚有許多州縣府城需經陸路。若能依各地禁軍、廂軍之便利,建物流之聯系,縱十中取一,便是潑天大利,一年千萬之巨,亦是易如反掌!”
簡而言之,西門慶之法取之後世物流,將現今大宋各地多如牛毛的關卡、隘所之收益,通過此法聚千累萬,總括以入內庫,實則就是以私人物流業替代一部分國家稅收的功能。
除了西門慶,在場諸人哪能明了其中關竅,隻覺得此法既不擾民,又聚民間財貨以奉上,實在是良法。
這西門慶,倒是比在江南隻知一味搜刮的朱勔更高了數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