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璿璣收拾了一些衣物,準備明日一早就上明霞洞。
何丹萍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替她裝些可口乾糧,又道:“以後可要勤奮練功了吧……可別再惹你爹生氣了。一個人呆在明霞洞裡,可別胡思亂想,也別怕,娘一定早點接你下來。”
璿璣悶悶地點頭答應。
玲瓏手腳麻利地先把她披散的頭髮盤成丫髻,又孩子氣地說道:“璿璣你別怕,過兩天我也去洞裡陪你!乖乖等著我!我照顧你。”
何丹萍本來在拭淚,聽她這話又失笑,柔聲道:“傻孩子,明霞洞哪裡是人人都能去的!璿璣,你也別怪爹爹無情。那明霞洞乃是先代祖師們為了鍛煉自己的意志力而設的地方,專門為了不擅長集中力的弟子準備。爹爹讓你過去,也是為你好。身為掌門人的女兒,不說要替爹爹面上增光,至少別給他丟臉。像今天在練武場上那樣的,不能再發生了,明白嗎?”
玲瓏不等璿璣開口,便搶著說道:“爹爹就知道面子面子!妹妹身體明明不好,不適合練功,他都不知道心疼!”
何丹萍皺眉道:“玲瓏,你少說兩句!爹爹的事情你插什麽嘴?”
玲瓏兀自不服,噘嘴到一旁嘀嘀咕咕去了。
何丹萍握著璿璣的手,又道:“洞裡陰冷潮濕,記得多穿點。你六師兄會每日給你送飯上去,要是生病了,一定要告訴他,我們好接你下來。”她到底是慈母心腸,絮絮叨叨又交代了許多,都是繁瑣小事。
直到幾個小弟子過來喊吃飯,她才停口不說,隻歎了一聲,摸摸璿璣的腦袋。
“師娘,師父說他今日在小陽峰用飯,順便與和陽師伯他們商量下個月的簪花大會,今晚就不回來了。請師娘和兩個師妹自便。”
一個弟子在門外說著,聽聲音,是老六鍾敏言。
玲瓏一聽是他,便笑嘻嘻地掀開簾子跑出去,道:“那小六子今天可以和咱們一起吃飯了。”
鍾敏言悄悄對她做個鬼臉,卻不說話。何丹萍挽著璿璣走出來,笑道:“你這孩子,鍾師兄比你大了三歲呢!這樣沒大沒小!敏言,你大師兄和你師父不在別院,今天就把幾個師兄弟都叫來家裡吃飯吧,大家一起,也熱鬧。”
鍾敏言笑答了個是,這才站直了身體。他是敏字輩弟子中排行最小的一個,在他下面便是玲瓏和璿璣。他人長得俊,又聰明伶俐嘴巴甜,所以師父師娘都很喜歡他,玲瓏更是每日纏著他打打鬧鬧。
他見璿璣臉色蒼白地站在師娘身旁,幾乎透明的小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心裡不由一陣厭惡。
他不喜歡璿璣,她總是面無表情,從來不笑,好像一個木頭人。和她*近了,也不由自主跟著鬱悶起來,空氣都變得懶惰凝固。他自己天生能言善道,口才了得,連師父都能說動,但就是沒辦法給璿璣講道理。她很可惡,聽的時候連連點頭,你以為她多虛心,結果轉身就我行我素。
鍾敏言認定她城府深厚,兩面三刀,從那以後再也不和她說話了。還是玲瓏好,小女娃,就該天真潑辣,不然和木偶有什麽區別?
他本來轉身要去叫師兄們過來吃飯,忽然想到了什麽,又回頭,輕道:“對了,師父有幾句話要轉告璿璣師妹。他說:別想著再偷懶耍賴,好好在洞裡反省練功。下次再查,你要還不會玄明拳,就別想出洞了。”
璿璣“哦”了一聲,依然沒多大反應,鍾敏言本想看看她痛哭流涕的樣子,這會覺得好生沒趣,隻得走了。
結果鍾敏言這番傳話,讓晚飯氣氛變得異常沉重。師娘眼圈紅紅的,想必方才又偷偷哭了一場,連玲瓏也苦著臉,一句話不說。鍾敏言心中懊悔,便偷偷用腳踢二師兄陳敏覺,要他說點笑話改善氣氛。
老二陳敏覺在拜師學藝前,是個給說書人做助手的小混混,從小聽了一肚子奇談笑話,嘴上功夫甚是了得。他見眾人都不敢說話,在場除了師娘又是自己輩分最大,不由清了清嗓子,故意神秘兮兮地說道:“喂,最近咱們派要出一件大事,你們知道麽?”
玲瓏最機靈,急忙接口道:“我知道!就是下個月的簪花大會嘛!”
陳敏覺笑吟吟地摸著沒有胡子的下巴,搖頭晃腦道:“簪花大會是不假,但你可知這次簪花大會的重頭戲在哪裡?”
玲瓏蹙起眉頭想了一會,道:“重頭戲?不是天下五大門派各自派出精英弟子,互相切磋武藝仙法麽?敏字輩的師兄們還沒到參賽的年紀,難不成大師兄被選上了?”
陳敏覺卻不說話,隻是搖頭,面上掛著那可惡的神秘的微笑,性急的玲瓏真恨不得抓著他的衣領逼他快說。
何丹萍笑道:“你們大師兄是很難得的英才,但也沒到參加簪花大會的年紀。那個要年滿十八才行的。敏覺別賣關子啦,快說罷。”
陳敏覺不慌不忙,先問道:“那你們知道,簪花大會為何要叫簪花二字麽?”
鍾敏言答道:“這個我倒是知道。那比武大賽奪魁者,會由點睛谷的容谷主親自在他衣襟簪上一朵牡丹花,所以名為簪花。”
陳敏覺笑道:“錯啦!那花可不是你奪魁了便能輕易簪上!否則你看上上次簪花大會,容谷主不是沒給那個浮玉島的奪魁者戴花麽?須知這花不光指牡丹花,更是指奪魁者奪魁之後所要面臨的最後一個挑戰。”
眾人都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所謂最後一個挑戰,不由紛紛好奇相問,連璿璣也瞪圓了眼睛看著二師兄。何丹萍自然心中了若明鏡,她隻是笑,也不說穿,讓孩子們樂一樂。
陳敏覺吊足了眾人的胃口,這才道:“所謂最後一個挑戰,就是讓比武大賽奪魁者去鬥一隻大妖魔!當然,那妖魔是前輩們事先捉好了的,已經去了大部分元氣,否則尋常弟子再厲害又怎能將它製服?但你們也千萬不要小看受傷妖魔的能力,縱然它元氣大傷,功力只剩兩三成,也少有年輕弟子能獨立將它打倒。不然光隻切磋武藝,簪花大會又何須弄得那麽隆重?自這個比賽開始以來,真正能把牡丹花簪上的,不超過十人。所以,它可沒你們想的那麽容易!”
眾人紛紛唏噓,這才明白簪花大會居然有如此精彩內容。玲瓏聽得津津有味,連聲問道:“那二師兄你知道這次簪花大會的那隻妖魔是什麽嗎?”
陳敏覺說道:“這個暫時還不清楚。但聽說之前鹿台山有天狗搗亂,搞得民不聊生,我猜這次不離十是這個。”
玲瓏滿是趣味,隻纏著陳敏覺再多說一些,他苦著臉歎道:“小師妹,再多我也不知道啦!你不如問問師娘,她一定更清楚簪花大會的事情。”
何丹萍點頭道:“老二說的對,倘若無法戰勝那妖魔,便不能簪花。當年你們師父也參加了簪花大會,他年紀最小,卻資質過人,幾乎是壓倒性地奪魁。結果也在妖魔這一關吃虧,差點送了命。到現在他身上還留著那道長疤呢!”
“那爹爹當年對戰的是什麽妖魔?他得到牡丹花了嗎?”
“那是很有名的妖魔,叫肥遺。它在西北盤踞了整整三年,令那裡顆雨未落。最後你們的師公和其他各派的眾位長老費盡全力才將它製服,作為當年簪花大會的壓軸戲。你爹爹與它鬥了兩天兩夜,最後才贏了,出來的時候渾身都乾裂,差點便要死了。然後我……”
她忽然打住不說,面上微微一紅。她怎麽好對這些小輩說,然後她不顧一切衝過去,抱著他哭。他卻抓著那朵好容易得來的牡丹花,顫巍巍地簪在她發際,笑道:“很早就想說了……香花配美人。如今…可算找到能配得上你的花了。”
唉,那些甜蜜的往事,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褪了顏色。隻有在她心底,這些珍貴的記憶還是那麽鮮亮,仿佛昨天才發生過。
晚飯吃完,眾人又閑聊了一會,安慰了一下璿璣,便告退各自休息去了。
何丹萍這一夜又不知流了多少心疼的淚水,抱著女兒說了多少擔心話,隻恨一夜似乎特別短,眼看著天就亮了。
璿璣提著小包裹,打開門,就見半山腰枕霞堂和陽師叔的幾個弟子站在門口,身上都整齊地穿著白底紅邊的長袍,見了何丹萍,他們恭敬地行禮,一面道:“參見掌門夫人。我等奉掌門之命,送璿璣師妹入住明霞洞。”
枕霞堂專管對破戒弟子的刑罰,磊讓他們來接璿璣,可見其鐵面無私。何丹萍少不得又落淚囑咐幾句,這才牽著哭成淚人的玲瓏站到一旁,眼睜睜看著他們把璿璣用繞金繩捆起來,扶上黑玉轎,四人分四邊站在轎欄上,齊齊運法,那沉重的轎子便懸空浮了起來。
“璿璣,一定別怕!娘很快就去接你!”何丹萍在地下使勁向她揮手。
璿璣蹭到轎邊,臉色發白,所幸並無悲傷恐懼的神情。她見母親和姐姐哭得厲害,心中雖然不解,卻也微微酸楚,於是大聲說道:“我會好好的!娘,姐姐!別擔心我啦!”
話音剛落,那黑玉轎子騰空而起,瞬間就成了一個黑點,再也看不到了。
關於明霞洞的傳說,璿璣隻是有所耳聞,並沒真正去過,故此對這個懲罰並沒覺得可怕。相反她還很慶幸,無論如何,關禁閉總比被打強。她可不要挨爹爹的巴掌,那才叫恐怖。
娘給她收拾了兩個包袱,一個是衣物一個裝滿了乾糧,她的袖袋和胸口也塞滿了東西,那是玲瓏給她解悶的小玩具。只可惜她現在被綁著,沒辦法仔細看看。
卻說明霞洞在太陽峰上。太陽峰乃是首陽山最矮的一個山峰,奇怪的是這裡沒多少樹木,卻是野獸出沒最多的地方,而且天然形成的山洞也極多。明霞洞就是裡面最深最大的一個。
黑玉轎載著她,不出一刻便來到了明霞洞口。璿璣把腦袋伸出轎外看,卻見這裡是一方平地,周圍多為松柏,奇異的是,明霞洞口前三尺的土地寸草不生,顏色深紅如同乾涸的血液。
那四個枕霞堂弟子將黑玉轎落下,一人替她松了綁,另一人提著她的兩個包袱,下了轎,才道:“璿璣師妹,我們還要送你入洞一程。”
她乖乖點頭,卻沒問為什麽要送,難道怕她跑走麽?
誰知進了山洞才明白,原來洞內安置了一扇玄鐵門,高有十丈,門上的鎖比她大腿都粗,不管是進去還是出來,沒鑰匙就隻能乾瞪眼,簡直就是地牢,枉費它有個明霞的好名稱。
打開鐵門向裡走了不到一刻,光線已然暗了下來,五步內勉強能看清人臉。璿璣四處張望,卻見洞頂洞壁生滿了青苔,所喜沒有蝙蝠,想來是有人定期驅除。
再走一段,忽聽前方水聲叮咚,想來是有地下泉眼在此。
璿璣萬沒想到明霞洞裡這麽多名堂,不但洞口有鐵門緊鎖,進來之後還要劃上一刻的船,這才到了目的地。此時她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把手放到眼前,使勁瞪也看不到。
那四人啪啪擦亮火石,點了火把,卻見這裡被人搭了個簡陋的石屋,裡面石床桌椅都是原始的青石塊。所謂的床不過是一塊平整點的石頭,上面鋪了一層潮嘰嘰的稻草,連被子也沒有。
那四人留了一把火石,幾根蠟燭給她,道:“那,璿璣師妹便在此靜心修煉吧。我等要先行離開了。”
璿璣胡亂點了點頭,那四人把包袱放在床上,見她滿面茫然失落的神色,到底不忍,便將火把留給了她,又道:“師妹保重!望你早日得道。”
他們離開之後,洞裡很快就恢復了安靜,或者說,死寂。
璿璣從來沒在這種安靜到可怕的環境裡呆過,好像呆久了,自己的心跳聲也成了打雷,甚至能聽見血管筋脈蠕動的聲響。
她怔了半天,便轉身走進石屋,先摸了摸“床”上的稻草。不出所料,根本就是濕的,也不知放了多久。她隻好從包袱裡拿了幾件衣服鋪在上面,試著躺了躺,地,很是難受。
她從小都沒怎麽吃過苦,眼下環境大異,終於覺得委屈起來,想哭,但轉念一想,這裡就她一個人,就算哭破了喉嚨也是沒意義,隻好吸了吸鼻子,繼續發呆。不知娘什麽時候會來接自己,現在她真是不想呆在這個地方,一點也不想。
不知過了多久,她躺在床上睡著了,光怪陸離做了許多夢。依稀是爹要打她,娘護著她,再一晃,鍾敏言不知從什麽地方跑來,譏誚地看著她,說道:“活該,誰讓你偷懶!”說完,他忽地變做了大師兄杜敏行,摸著她的腦袋,保證一定替她說好話。
她正要求他讓爹爹放自己出洞,忽然玲瓏提了一桶水朝她迎面澆來,叫道:“你又做白日夢,快醒醒!”
她不由打了個寒顫,猛然驚醒,眼前漆黑一片。她花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是火把燒光了。好容易摸索著爬起來,隻覺渾身冰冷,寒意蝕骨,身下稻草的潮氣透過衣服一直送過來,她小小的身軀忍不住陣陣發抖,趕緊找了好幾件衣服披在身上。
沒有聲音,沒有一點聲音。這可怕的安靜與黑暗,比死亡更讓人難以忍受。她在石床上縮成一團,卻總也抑製不了身體的顫抖,她甚至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寒冷發抖,還是因為那無邊無際的空寂恐懼。
又過了很久,她才想起枕霞堂的弟子們留了蠟燭和火石給自己。她在床上摸索半天,終於找到火石,啪啪打了幾下,點燃蠟燭。有了光明,她便稍微安心了一些,縮在床上盯著那橘紅色的小火苗發呆。
蠟燭隻有四根,她不能一直用,所以這樣計算來,她一天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得生活在黑暗裡。其實可以向鍾敏言要,但這個人對自己一直沒好感,肯定不會答應,與其開口了自取其辱,不如乾脆不說。
洞裡的時間是凝固的,根本不動,她不知到底過了多久。
無事可做,她平時也是無事可做整天發呆,但真讓她一個人這樣待著,她卻又發不了呆了。隻好把玲瓏給她的玩具掏出來看,卻是彈弓啊,泥巴捏的小鳥啊,還有一個小小的紅色撥浪鼓。
這玩意拿來有什麽用?真教人摸不著頭腦。
百般無奈之下,隻有繼續睡覺。可是石床冷得徹骨,她在上面翻來覆去怎麽也無法入睡,被一種異樣的孤寂感衝刷得瑟瑟發抖。
懷裡的撥浪鼓落在床上,發出一個清脆的響聲。她摸黑把它抓起來,攥在手裡。過一會,便輕輕轉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
小小的撥浪鼓發出響亮的聲音。
在這樣死寂陰暗的地方,只剩下這麽一點聲音陪著她了。
她繼續轉。
咚咚咚,咚咚咚。
好像看到了熱鬧的新年景象。
大師兄用扎著大紅綢的鼓槌擂著夔皮大鼓,玲瓏則在後面蹦蹦跳跳,拍著她的小腰鼓。空氣裡有娘做的甜甜的紅豆糕的味道,爹他們指示著年輕弟子們把地窖裡藏了一年的好酒拿出來拆封。
她其實也喜歡熱鬧的景象。她喜歡在熱鬧的場景裡做一抹小小的背景顏色,而不是無情地被剔除,所有人都忘了她,無視她。
璿璣亂七八糟想了很多,終於再次沉沉睡去,想不起這些惱人的無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