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很暖很豔。刺得小紫筠睜不開眼睛,但她還是很努力地仰著脖子,向上看著。身前的男人居高臨下,背著光的面容看不真切,隻余一團模糊的暗影,神祇般遙遠與威嚴。
小紫筠猶豫了一下,還是怯怯地伸出小手,抓住了他藍袍的下擺,喚了聲:“爹”。
男子低頭看著她,沒有應,隻默默將下擺抽出來。衣料從手中溜走,手心空了一下,心也空了一下。小紫筠的眸子暗了下來,垂下了腦袋——果然是……被討厭了呢……
從有記憶開始,爹爹看她時就總是蹙起兩道好看的劍眉,連帶著眉心都起了道淺淺的轂皺,是因為討厭她嗎?
可她是他的女兒啊!
她見過隔壁香妞爹看香妞的眼神——暖暖的,亮亮的。還常大笑著抱起香妞,用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蹭得香妞不住地咯咯直笑。
她偷眼看了眼爹爹。自己的爹爹比香妞爹好看多了,也沒有胡子,但卻從來也不笑。是因為……自己不夠好吧?
輕輕咬住了下唇——不,不能哭,不然爹爹會更不高興的……
面前一暗,一隻溫暖的大掌突然覆上了頭頂。小紫筠愕然抬頭,居然看見爹爹蹲下身來,與自己平視。
“爹……爹爹?”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喚道。
男子若有所思地撫了撫她了頭髮,沉吟著開口道:“紫筠,今兒就四歲了吧。”
小紫筠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是的,今兒是她四歲生辰。爹爹竟然記得呢!
記得上個月香妞四歲生辰的時候,香妞爹給她買了件小夾裙,粉底白花兒,裙帶上還有排花骨朵兒一樣的小紐扣。她不指望爹爹也會送她那樣漂亮的禮物,但——爹爹記得呢,記得呢!
“恩!”心中泛起快樂的泡泡,小紫筠用力地點著頭,用帶點兒討好的甜膩膩的聲音道:“紫筠今兒四歲了呢!”
男子卻突然臉色一沉,低喝道:“不許用這樣的聲音說話!”小紫筠嚇了一跳,忙又低下頭去——是啊,怎麽又忘記了,爹爹一向最討厭看到到她撒嬌……
看著女兒驚惶的樣子,宋邱面色一軟,但隨即又被冷漠佔據。心下暗歎一聲,他伸手從衣襟中摸出一支小巧的木劍,放在紫筠手上:“明天開始,就隨我學劍吧。”
紫筠愣愣看著手中的小劍,半晌才明白過來——爹爹……爹爹送我禮物?!
從怔忡,到不可思議,再到狂喜,小紫筠猛地抬起頭來!宋邱已經轉身離去,但這絲毫沒有減退她雀躍的心情。她緊緊地將木劍抱在胸前,方才衣服被抽走時空落的心瞬間被填滿。
忍不住地咧開一個幸福的笑容——她沒有漂亮的夾裙,但她有劍!爹爹給的劍!
看著爹爹離去的背影,小紫筠驕傲地挺直了腰杆。既然爹爹讓她成為劍客,她就一定要成為最出色的劍客!
微風吹起小女孩兒細碎的發梢,亮若晨星的眸子中寫滿了堅定。
晶亮的汗珠順著白皙的面頰流淌,“吧嗒”滴在地上,瞬間就被夏日的驕陽所蒸發。紫筠瘦小的身軀站得筆直,舉著兩隻巨大水桶的雙臂微微顫抖,從最初的酸楚,到後來的疼痛,再到現在這樣麻木得仿佛不屬於自己。
“知道為什麽罰你嗎?”身旁男子低沉的聲音冷冷地問。
“知道。”紫筠咬緊牙關,艱難地回答著,“孩兒愚昧,辜負了父親的期望……”
“學劍八載,出手居然還是帶女氣!”身旁的男子突然大吼,驚得舉桶的手突然一顫,兩桶水險些翻倒下來,紫筠連忙穩住,繼續維持著那個姿勢。
宋邱輕輕哼了一聲:“泰山崩於眼前而面不改色!這樣就失了方寸,如何能成為真正的劍客。”
紫筠抿緊了雙唇,沒有為自己辯解。
有什麽理由去辯解呢?由於自己是女孩,一直無法很好地領悟飛龍劍法的真諦,習劍八載,精進卻如此緩慢,她自己都恨死自己!如果哥哥在的話,一定會做得比自己好吧……
哥哥……哥哥還有娘……爹說他們在十年前就已離開。娘帶走了哥哥,卻留下了她。為什麽?是因為她是女孩兒嗎?
不行!紫筠眼神一斂,猛地挺直了脊梁。執拗的抵製隱隱襲來的暈眩,紫筠的手舉得更高了些。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就這樣認輸!站了三個時辰的雙腿已經麻木,雙臂幾乎已完全感受不到重量。但紫筠卻咬著牙微微笑了——
終有一天,會看到爹爹的笑容吧。
“宋家哥哥,宋家哥哥!”
清脆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喚住正要去集市的人。那人回頭,卻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身量上雖還有些不足,但眉宇間氣度軒昂,溫和而自帶幾分正氣,想來長大後,定然也是個惹得女子擲果的如玉公子。此刻他長眉一挑,衝追來的粉衣少女道:“香妹子,有什麽事兒嗎?”
那少女追到面前,也不知是不是跑的,面色有些微紅。她看了少年一眼,忽然低下頭去,扭捏起來,直到少年又奇怪地問她,她才一把塞了個東西到他手上:“這……這個給你。”
宋子君有些詫異地看著眼前少女遞過來的荷包,紅色緞底,上面繡著一枝盛開的牡丹,線腳密密地壓齊,顯見繡者多麽的用心。
“香妹子,這是……?”
“娘說謝謝你上次打跑欺負我的壞人。”香妞突然很快地說完,再也不敢看他,一扭身就跑走了。
宋子君呆呆地拿著那個荷包,愣在原地。明白過來的時候不覺失笑。這丫頭,總不會是看上他了吧?可那怎麽可能呢?他是……
“宋家小哥兒,出去采買嗎?”
宋子君回神,看見是隔壁家張大嬸和李大媽,連忙回應著:“誒,家裡白鹽又用完了呢。”
“哎呀,還特意跑什麽?大嬸家有呢,來來,跟我拿些就是。”張大嬸熱情地招呼。
宋子君一聽連連擺手推辭:“那怎麽行?大嬸家也要用呢!”
“什麽打緊?”張大嬸笑著說,“上次還不是多虧了你,不然我家那混小子不知道要被賭坊的人打成了什麽樣子了。你還勸他找了份正經工,這死小子這才肯安定下來,明明你比他還小呢,他慚不慚愧!你幫了我們這麽大忙,一點白鹽算什麽!”
宋子君這才知道原來她是說那件事情,正色道:“路見不平,本就該拔刀相助,大嬸不用在意。再說爹爹常說,‘非吾所有,一毫莫取’,我若拿了大嬸的鹽,怕爹爹也要生氣呢。我還是自己去買吧。”
李大媽聞言,對張大嬸笑道:“我說宋家小哥兒直正,果然沒說錯吧?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張大嬸嘖嘖感慨著附和:“今後哪家閨女嫁了他,可真是福氣呦!”
宋子君聽著她們的讚歎,淡淡一笑。
四歲學劍開始,爹爹就讓她以男孩子的身份自居。由於四歲以前爹也不怎麽讓她出門,左右鄰裡沒有一個知道她是女兒身。
男孩兒女孩兒,她並不在意,只要爹爹肯看她,肯對她笑一笑,就好了。
她還記得去年,自己快滿十四那年,她終於完整地使出一套“飛龍劍”。收勢的那一刻那爹爹終於第一次滿意地點點頭,嘴角微微彎了一下。她驚詫得幾乎丟了手中的劍——從有記憶開始,她還從沒看爹爹笑過!於是就那麽輕描淡寫的一個弧度,讓她覺得自己過去的十四年終於有了意義,連陽光也在那一霎燦爛得奢侈。
值得的,值得的啊!十年苦練算什麽!一次又一次的懲罰算什麽!她滿心歡喜,決心一定要更加努力,成為爹爹心中完美的兒子。
對,兒子。
她漸漸終於明白,令爹爹總是愁眉不展的,是她的女兒身。
“身為女孩兒的你一無是處!”
她記得第一次被要求換做男孩子身份時,她不解地問為什麽,爹爹便是如是回答的。
“只有作為男孩子才會有人看得起你!”
是……這樣嗎?宋子君低頭看了眼手上的荷包。香妞的繡工是打小就由香嬸手把手教的,如今已繡得一手好活兒,十裡八鄉人見人誇。而她呢,連穿針都不會。就連劍法,小時候也因女孩兒天生的體弱精進緩慢。
若身為女孩兒……她, 又能做什麽呢?
“小哥兒,看首飾嗎?瞧瞧這批發簪吧,新到的貨呢!送給喜歡的姑娘,定能討心上人歡心!”
宋子君一愣,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停在了一個首飾攤子面前。她不覺有些面赤——自己一個“男孩子”,站在這樣的攤子面前,肯定很奇怪吧。“謝了,不必。”她口上說著,腳步卻釘在原地——方才掃了一眼攤子上的物件,倒真是琳琅滿目,五光十色。綰著纓絡的項圈,形形色色的雕花鐲子,還有各式各樣的梳篦寶釵……女孩兒的物件,可真不少呢……她不由暗自歎道。
“買一件吧,小哥兒。看小哥兒這麽俊,一定有相好的姑娘了。女孩子家,都喜歡這些個東西。你要是送一件給她啊,保準討得她高興。”小販還在一旁殷殷勸誘,宋子君卻連連擺手:“真的不必,真的不必了。”
女孩子家都喜歡這些東西嗎?可惜呢,她不是女孩子啊……故作輕松的笑了笑,宋子君淡淡地想,真的,還是做男孩子好。就像爹說的一樣,鄰裡鄉親,都對男孩子的她讚不絕口,若他們知道自己是女的……哈!所以……
“真的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