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唱戲”兩個字,蘭鵑又哭了起來:“我要唱戲!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這裡!不要在這裡!我不是梅素馨,你讓我回家!”
蘭鵑傷心欲絕的樣子把方浩嚇了一大跳,忙將她攬在懷裡,小心安撫道:“好的!好的!讓你回家!可是,你家在哪裡呢?你能不能告訴我?不然,我怎麽送你回家呢?”
“家在哪裡?”蘭鵑停止了哭泣,抬頭看著方浩,茫然地說,“是了,我在這裡沒有家!”
蘭鵑淒楚迷離的神情讓方浩的心裡,不覺漾起了一絲柔情,心痛而憐惜,他情不自禁地拉了蘭鵑的手,柔聲道:“你看,既然你在這裡沒有家,那又為什麽急著要走呢?”
蘭鵑垂了頭,隻是落淚,沒有回答。
方浩輕輕地幫她拭去淚水,和悅地問道:“你原來是做什麽的?真的是唱戲的嗎?你家中還有何人?都是做什麽的?家中定然和睦溫馨,所以才令你這般難忘罷!”
蘭鵑默默地搖搖頭:“我的家裡有母親和兩個哥哥,爸……哦,父親早亡。母親為了給哥哥娶嫂子,要把我嫁人,得了彩禮好娶媳婦。我不願意,就求母親,讓我跟人學戲,代價是,哥哥娶嫂子的錢都由我來還!整整十年,我掙的錢,都替哥哥還了娶親的債了!”
方浩握著蘭鵑的手漸漸地緊了,他驚異地看著這個拒不承認自己是王府千金的女子,哪怕這個身份能帶給她不盡的榮華富貴!他的心,竟有些痛了:“十年?!難道你不曾嫁人?”
蘭鵑不屑地一撇嘴:“男人都是很現實的!你以為會有男人願意娶一個負債累累的女人麽?而且我也沒有那麽大的本事,可以讓男人為我不顧一切!”
方浩皺了皺眉頭,哂笑道:“原來男人在你眼中,竟是如此地不堪!”
蘭鵑無所謂地笑了笑:“我隻是說我遇到的男人比較現實而已,沒有說天下的男人都這樣,也許是我運氣不好呢!”
方浩也笑了笑:“那你又是怎麽……哦!我是說,你又是怎麽來這裡的呢?”不知為何,方浩有些不忍心說出這個“死”字。
蘭鵑怎會聽不出,她看了方浩一眼,淒楚一笑:“一直到去年,債總算是還清了,我以為我可以輕松了,正好……”蘭鵑停住了,她該怎麽說明她奪得了戲曲梅花獎,怎麽說明省市劇團的調動呢,因此遲疑了一會兒,“有一個更大的戲班來要我,我也打算要去了。誰知我最好的姐妹梅梅,因為她的丈夫有了別的女人,要休了她。她到我這裡來哭,走的時候正好下雨,我去送她。一輛……馬車打了滑,衝向了她。我隻記得我將她推到一邊,後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殘留在蘭鵑腦海中最後的記憶,是那連天的雨絲,纏纏綿綿,一如她的悲涼和心酸!
“那……你為什麽不願留在這裡呢?”盡管這裡於她而言是陌生的,但王府千金的尊貴身份,難道還比不上伶人嗎?方浩不解地問。
“再好,那也是別人!我要我自己的,別人的東西,我不想要!”
“可是……如果你不要,可能會死呢?”方浩皺起了眉頭。
蘭鵑聳聳肩:“我已經死了!”
方浩微微笑了,便牽著她朝房中走去,一邊說:“明天不是還要送戲本子去南韻戲班嗎?你既說我的字寫的好,我來幫你記唱詞如何?”
“可是……你不是不許我出去嗎?”蘭鵑皺了皺鼻子問。
“可是……你不出去躲在這裡哭,我也招架不住啊!”方浩學著她的語氣調侃道。
蘭鵑低著頭偷偷笑了,順從地跟著方浩走出竹林,朝正房走去。遠遠看見房中燈火通明,回雪纖細的身影投在窗欞上。不知怎麽的,蘭鵑突然有一種暖暖的感覺,她不由自主地偷眼看了看方浩。但見他神色平和,早沒了白日裡的怒氣,自己倒有些後悔。早知道預測國事是要大禍臨頭的,可事到臨頭,卻依然管不住自己。
走入房中,果然回雪已經將諸事都準備齊全了,包括桌上的香茗,案上的筆墨。
方浩放開了牽著蘭鵑的手,指了指桌邊的椅子說:“坐吧!”自己卻坐到了較遠處的書案邊,在筆架上選了一枝狼毫小楷,對蘭鵑說:“你說我寫?”
蘭鵑皺了皺眉:“一個晚上,就是不睡覺,也寫不出一個本來。再說了,晚上不睡覺,明天怎麽去南韻戲班呢?”
方浩淡淡一笑:“那就先寫一折,不要寫全本了。”
蘭鵑先是一喜,隨即又顰起了雙眉。先寫一折,那就是說,她要僅憑這一折戲讓南韻戲班認可她,這個難度是可想而知的。更糟糕的是,她不知道現在的人們認可怎麽樣的故事,怎麽樣的人物,這將直接影響她對折子戲的選擇。比如象什麽《皇帝與村姑》自然是不能選的,不然皇帝會將她扔進天牢裡去的!
見蘭鵑沉默不語,方浩倒奇怪了:“怎麽了?你難道只會唱戲,不會說戲麽?”
蘭鵑白了他一眼:“戲太多,一時想不出要唱哪出!”
“挑你唱得最好的!”方浩回答得倒快。
“我唱得最好的,不一定是你們最喜歡聽的!”蘭鵑沒好氣地否定了。
“哦?”方浩笑了,“為什麽?”
“欣賞水平有差異啦!”蘭鵑瞪了他一眼。
這回方浩不解地看了她一會兒,倒沒有問什麽,大概是自己想明白了什麽是“欣賞水平”,便對蘭鵑說:“你擔心的也有些道理。這樣吧,說說你唱的最好的幾出戲,我來幫你選選怎麽樣?”
蘭鵑雖然並不看好方浩的眼光,他能知道多少戲啊,他知道《紅樓夢》嗎?知道《淒涼遼宮月》嗎?知道《陸遊與唐婉》嗎?最多就知道《梁祝哀史》《漢宮怨》《孔雀東南飛》了。連《白蛇傳》《李娃傳》是否知道都難說得很!可以當前的情形來看,除了方浩,應該沒有人能幫她了。哎,沒辦法,權宜之計,小蘿卜當人參……充數吧!
於是蘭鵑念出了幾本她認為可以在這裡演繹的劇本,《梁祝哀史》、《碧玉簪》、《追魚》、《西廂記》、《淒涼遼宮月》、《孔雀東南飛》、《孟麗君》、《雙玉蟬》、《陸遊與唐婉》、《情探》、《紅樓夢》、《盤妻索妻》、《漢宮怨》、《白蛇傳》、《柳毅傳書》、《張羽煮海》,一邊大約介紹了一下劇情。
誰知方浩卻大吃一驚:“這些你都會唱?!”
見他懷疑自己的才能,蘭鵑本能地大為不滿:“我學了十年哎!”
“十年?”方浩依然不相信,“有很多伶人, 終其一生,也不過隻有三、四本拿手的戲,哪有人會這麽多的!”
蘭鵑這才想到,在這個沒有錄音機,沒有CD片,沒有影碟機的年代,是不可能有人象她那樣,為了學戲而每天晚上帶著耳機睡覺,夢裡也在唱戲的。而且古代的戲子大多是不識字的,學戲完全靠一句一句地死記硬背,不知道要比她艱難多少了。
這麽一想,心理平衡了一些,對方浩說:“你先別管可能不可能,我既說了會唱,那就是會唱的。現在,你先幫我挑戲吧!”
聽完蘭鵑對每本戲的大約介紹,方浩仔細想了想,在《孔雀東南飛》和《柳毅傳書》上畫了條線,說:“你唱的曲調是別人不熟悉的,所以本子一定要挑大家耳熟能詳的,這樣就算有人聽不懂,也能猜出個大概,不至於冷了場!”
蘭鵑微微地挑起眉毛,奇怪地看著方浩,輕輕地問道:“你上過導演班啊?”
方浩似乎對她的新名詞已經是見怪不怪了,眼角余光掃了她一下說:“戲講究的是身段、台步、唱腔、吐字!隻有新戲,才比較講究劇情。怎麽,我這個看戲的都懂,你這個唱戲的反而不懂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