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七百六十五年這無論對金耀還是對我來說多災多難的一年,終於在煙花爆竹的隆隆聲中平安結束。我坐在赤宇樓主樓的屋頂上,靠在亦寒旁邊,一邊品著馥鬱芳香的梔子酒,一邊看著這燦爛絢麗的長空。
“真幸運呢……”我輕輕笑道,“剛吃完蛋糕,又能看到美麗的煙花,就像特地為我慶生的一樣。呐,亦寒……”我仰起頭看著他,臉蛋嫣紅,“跟我說一句生日快樂。”
亦寒的眼中微微閃過幾絲疑惑,卻仍是輕道:“生日快樂。”
我端過酒杯,芬芳的酒香撲鼻而來,我一飲而盡,胸口霎時竄上融融的熱氣。我正要再倒,一雙手伸過來擋住我:“公子,再喝就醉了。”
我搖搖頭,靠在他肩上,呼吸離他只有幾許:“今日醉了也無妨,反正明天不用早朝。”
“公子。”亦寒還是決然地拿走我手中的酒壺,淡淡道,“酒喝多了對公子的身體無益。”
“我知道。”我撐起已有些昏沉的腦袋看著他,“以後不會多喝。但今天,亦寒,你就讓我喝吧。”我笑笑,趁他錯愕的時候,一把奪過酒壺,斟了一杯卻不飲盡而是久久望著天空,“亦寒,你知道嗎?生日的時候,應該在蛋糕上插滿蠟燭,然後把燈關了,一片漆黑中卻有瑩瑩的燭光閃爍,還有最親最愛的人為你祝福,蠟燭吹滅時明明一片漆黑,卻是最幸福的片刻。以前,我一直是這麽以為的。”
“公子……你醉了。”亦寒的聲音有著平日沒有的柔和。
我低低一笑,飲盡杯中酒:“我若說我沒醉,你定是不相信的。”我又斟了一杯,眼看著那想阻止我的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我一飲而盡:“而如今,我天天處在這詭異的幸福中,卻隻覺那是無邊的地獄,惡魔的沼澤,掙不脫,逃不了,還要強作歡笑。”
我一杯一杯地灌著酒,腦袋終於開始有點昏沉了,意識雖然清醒,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我輕輕笑著,講話的聲音有些含糊:“有時候我總在想,為什麽兩個世界好像都不是屬於我的。我愛的人,不愛我了。我的世界,我看不見了。愛我的人,愛的並不是真正的我。我駐留的世界,卻從不屬於我。哈……真好笑,像在繞口令……”
“公子……”這一次,亦寒堅決地拿過我手中已經快見底的酒壺,輕輕抱住了已經東倒西歪的我,“公子,你醉了。”
“醉了?”胸口一股酒氣上來,我重重地咳嗽出聲,嘴唇面頰熱的發燙,“我倒希望能醉了。忘了徐冽,忘了傷痛,忘了曾經的愚蠢。可是,我卻偏偏比誰都清醒!”
身體一輕,我被他抱了起來,雙手自然地攏上他脖子,清冽的氣息一股腦兒鑽進我口鼻間,熟悉地我想要落淚。我將臉貼著他的鎖骨,居高臨下俯視著熱鬧喧嘩的都城洛南,隻覺那樣的繁華,從來不是屬於我的。我幽幽道:“亦寒,我若愛上你了怎麽辦?”
緊貼著我的身體猛然一僵,輕淺的呼吸繾綣環繞在我的周圍。我無聲地說:“明知道你愛的人不是我,我卻還是愛上你了,該怎麽辦?”
覆在我身上的手一寸寸收緊,漆黑的眼眸中又有那熟悉的墨綠色在掙扎奔騰,似要突破重重障礙竄出來。我咯咯笑了起來,用手指戳戳他堅實的胸膛道:“傻瓜,跟你開玩笑的。”
我抬起頭,看到在空中流瀉飛舞的墨色長發,清秀臉龐,棕色眼眸,嫣然一笑道:“臨宇選的這條路,根本沒有愛人和被愛的權利。呐,你說是嗎?”
低下頭剛好對上亦寒清冷深邃的黑眸,那裡沉澱了太深的渴望太多的痛楚。我的腦袋無力地垂下,低聲道:“我或許真的醉了,亦寒,我們下去吧。”
我緊緊地縮在亦寒懷中,感受著從空中降落的輕盈和虛幻。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對自己重複著什麽,直到輕喃出聲:“徐冽……再見……”淚無聲地湧出,又無聲地消失。
又過了幾天,新年的氣氛終於消散了。這日我聽到一個令我關注的消息,我金耀出使火翎的使者回來了,隨同而來的還有火翎國使臣。由於此次大戰是我金耀大獲全勝,所以無論如何都該由他們提出結盟。但我所關注的並非這個消息本身,而是這個使者,竟是被我遺忘良久的陳勝。想到他處心積慮地把我騙到危險之處,想到夜部的幾十條人命,想到我和亦寒在沙漠中遭受的痛苦,想到他此次回來定會第一時間過來見我,我無聲地笑了。
果不其然,這日我正舒服地躺在亭中賞景喝亦寒泡的茶,就有下人進來遞上了拜貼。看到暗紅拜貼上的“清空”二字,我嘴角微揚,淡淡道:“帶他到書房來。”
陳勝進來的時候,亦寒正點著熏香,而我則斜倚在短榻上閱讀一本劄記。提到這個,我不得不說下,因為在現代雙目失明,除非是哥哥為我朗讀,否則根本沒法看書。所以在古代這半年多,我竟慢慢迷上了閱讀各種書籍,尤其臨宇這具身體的記憶力極好,家中藏書又多,閑時我和子默兩人一上一下看得真是相當暢快。只是據子默所說,這些藏書中絕版孤本不多,倒是有些遺憾。
陳勝一進門就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禮:“清空拜見先生。”轉了個身面向亦寒又躬身道,“清空拜謝風侍衛救命之恩。”
亦寒正輕輕將熏香撥均勻,隨即來到我身邊手法熟練地衝泡清茶,絲毫沒有搭理他的意思。我笑笑道:“清空不必多禮。”指了指熏香旁的梨木椅,“坐吧。”
陳勝依言坐了下來,偷看我的表情有些惴惴,見我只是淡笑著不時喝口茶看看書。隻得面色有些尷尬地道:“老師,學生當日回去普華街時,你和風侍衛已經不見了,那個客棧也廢置了。學生也是急得不行,恨不得進那沙漠去尋找老師,可是……可是,皇上聖旨一下讓學生出使火翎,學生才不得已……”
“清空。”我打斷他,笑著抬起頭來,“當時你如何知道我和亦寒是進了沙漠的?”
陳勝面色大變,眼中神光閃爍,語調也有些結巴:“學……學生當日查看客棧種種跡象,推斷出來的。”
我不置可否地端起茶飲盡,等亦寒又倒滿了一杯,我遞給他道:“這種茶味道不錯,你自己定是還沒試過。”亦寒點了點頭,接過茶一飲而盡。
我笑道:“味道如何?”
“泉水味淡了些。”亦寒淡淡答了一句,取過茶壺又倒了滿滿一杯,遞給我。但因杯子極小,是以即便飲盡也不覺多。
我抬起頭見陳勝的面色越來越凝重,眼底還有潛藏的殺機,不由笑道:“陳勝,你也不必再裝了。木勝字無涯,風吟國宰相木成英的族侄,曾是太子卓清侍讀,帝王寵臣,我說得是嗎?”
陳勝猛地瞪大了眼,臉上的震驚和駭然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他恐怕做夢也想不到,我竟然能清楚查到如此機密的事吧?
我輕輕把玩著茶杯,斜睨著他:“你說,我若是讓人將這個消息傳到皇上耳中會如何?”
陳勝臉色忽青忽白,半晌才勉強定下心神笑道:“老師不會的。”說這句話時,他的嗓音仍有些顫抖,但話一出口他反而正定了下來,臉上露出與他平日完全不像的幽深笑容:“老師若是想告訴皇上就不會特地跟學生說這些話。更何況,老師如今與皇上的不合,懂得局勢的人早看得一清二楚了,我想把我的身份暴露給皇上,對老師並沒有好處吧?”
我仍是不置可否地笑,他微微疑惑地看著我,似在探究又似在懷疑,忽地輕喃了一句:“老師與半年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我微斂了笑意,有些不耐地直視著他:“木勝,你該清楚,光這些理由無法說服我。”
陳勝幽幽一笑,眼底深處竟是成竹在胸的自信:“老師能查出學生的身份,想必在風吟是有極大的勢力。但這些暗探,老師卻從未告與皇上知道。再加上普華街中那些莫名出現的人,清空若是被皇上懷疑了身份,為了自保,不得已也隻好出賣老師了。”
看著他極其自信甚至驕傲的眼神,心底有種冰涼的痛快。我莞爾一笑,轉向亦寒道:“去把熏香滅了吧,陳公子吸入如此多的丹心海棠,也該夠了。”
陳勝眼望著亦寒面無表情地走到他剛剛點燃的熏香前,袖子輕揮,煙霧一陣飄蕩便漸漸消散無蹤。他的臉色卻是一陣陣發白,那神色分明在說:我怎會忘了他是毒王的丈夫。
我低低一笑,那笑卻冰冷徹骨至極:“此藥不會要你的命,但絕不可碰觸到肋下穴,且每月這個時候你必須到我地方索取解藥,否則,痛不欲生。”
頓了頓,我又道:“你定是奇怪為何我和亦寒沒中毒……”我含笑兩手拈起茶杯在他面前晃了晃,“只因,這茶中加了解藥。你若不信,盡可以自己按下穴試試。”
陳勝的面色慘白,看著我的眼神怨恨無比,他緩緩伸出右手顫抖著按了下去……
“啊啊啊————”陳勝大叫了一聲跌倒在地上打滾,原本清秀的臉龐整個扭曲在一起,翻滾蜷縮又難看地匍匐爬向我。我也被嚇了一跳,抬頭看向亦寒:“這藥如此厲害的嗎?”
亦寒眼中的笑意一閃而逝:“夫人說,此人害得她幾天沒睡好覺,沒吃好飯,她自然要好好感謝一番,是以稍稍改良了藥物的成分。”
我低咳了兩聲掩過笑意,那哭叫聲仍在持續,實在太尖銳了。我有些無奈地捂著耳朵道:“好吵,亦寒,讓他停下來吧。”
陳勝仍在低低的呻吟,可是他匍匐在地上看著我的神情,卻是連怨恨都沒有了隻余恐懼和駭然。我走前幾步低頭看著他,淺淺笑道:“陳勝,下個月初八以前你最好想清楚如何說服我早早給你解藥。否則,我也只能用你的痛苦來慢慢抵我手下的生命了。”
“亦寒。”我揮了揮手道,“送他出去,記得莫讓人看到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免得疑心於我。”亦寒走前兩步,也不見怎麽用力,就已將陳勝提了起來,隻一個閃身,就消失在房中。
我聽子默笑道:“伽藍,你越來越像那大權在握,冷血無情的丞相了。”聲音有些悠遠。
我抬起頭來衝著他笑,心底卻是說不出的虛空清冷:‘子默,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夜晚做了個很奇怪的惡夢,似是在奈何軒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冷汗涔涔地驚醒過來時,卻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我有些口乾舌燥地爬起來,在一片漆黑中,卻很是順利地摸到案幾旁,倒了杯水喝下,中途沒有碰倒任何東西。我一愣,苦笑地搖了搖頭,正要去睡,卻聞到空氣中隱隱彌漫著一股蓮花香。要知道,臨宇的五感是相當敏銳的,尤其這蓮花又曾是我敏感之物,雖然只是淡到幾不可聞的清香,我卻也能萬分肯定,木雙雙來了。
我穿上軟甲背心,披上件中衣,悄無聲息地往外走去。很難解釋我到底出於怎樣的心裡,才不在第一時間呼喚亦寒,而是像作賊一樣在自己府邸中潛行。尋著香氣越來越濃烈地方向而去,竟慢慢到了赤宇樓的後花園。今夜月黑風高,適宜搶劫殺人。腦中驀然冒出這句話,我忍不住搖頭輕笑,正待再往前走,熟悉的聲音隨著冬日令我顫抖的涼風飄入耳中。
“雖然你武功高強,可是如此大膽的闖入金耀都城……”亦寒的聲音何時也會帶著這樣的責備和擔憂,我輕輕揪緊了身側的雙手。
木雙雙發出輕盈的笑聲:“風哥哥在擔憂我嗎?呵呵,今日是迎新夜,人都有松懈之心,金耀的緊備似緊實松,我來去自不是問題。”
無聲,亦寒的聲音帶了幾分無奈:“你來做什麽?”
“你放心吧,我並非來為表哥討解藥的。”木雙雙笑著,聲音卻慢慢凝重起來,“風哥哥,我只是想來問問你,你究竟在做什麽?你明明是師父最鍾愛的弟子,為何到如今還……”
亦寒的聲音清冷了幾分,猝然打斷她:“我的事不用你管。”
“是,我是不該管你!”木雙雙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淡淡的怨和情,“我管你做什麽?若你贏了,我還需向你俯首稱臣;若你贏了,我不是終生受製就是命喪黃泉。我為何還要管你?!”
我聽得很是糊塗,連原本淡淡的揪心都消失了,隻余迷茫和幾分若隱若現的恐懼。卻聽木雙雙靜默了一會,似是在歎息,又道:“他真有這麽好嗎?還是,你只是想抗拒自己的命運?”
“靈兒。”亦寒淡淡道,“你不用再說了。我有我的理由。”
良久,木雙雙的語調平穩下來,聲音卻壓低了下來:“你若真的這麽看好他,就用你的能力將他扶上帝位。或者索性……如此這般上不上,下不下,究竟是什麽道理?”
“我永遠不會強迫她,也不會離開她。”亦寒的聲音異常平和輕柔,“至於成王敗寇,我從來沒有在意過。”
木雙雙沉吟了良久,害我都忍不住探出頭看去,府邸中仍懸掛著照夜用的燈籠,朦朧中我看到木雙雙退開一步,怔怔看著亦寒,隨即嫣然一笑道:“風哥哥,無極山上送飯求情之恩靈兒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就算了為了風哥哥,靈兒也會放手與那人一搏!”
亦寒的面色有些複雜,還來不及回話,他的眼眸倏地一下睜大,我也是那般震驚地看著那輕紗綠衣的絕塵女子猛地撲進他懷裡,嫣紅的唇緊緊覆蓋在亦寒的唇上。
“你幹什麽?!”亦寒猛地推開她,渾身的煞氣連遠在百部之外的我都能感覺得到。
木雙雙咯咯笑道:“風哥哥還是這麽討厭和女子親近,不過靈兒就是喜歡。對了,萬萬小心伊修大陸的四大殺手,他們效忠的是同一人。今夜言盡於此,靈兒先走了。風哥哥,保重!”
如青煙般無聲消失,一如她來時的寂靜,木雙雙是一個如謎一般吸引人的女子。伊修大陸的四大殺手?好像有聽李叔說起過,叫什麽飛,什麽六,很奇怪,又有點熟悉的名字。我搖搖頭站起身來,往回走去。
“誰?!”豈知我剛一將歎息吐出口,耳邊就傳來亦寒的厲喝。緊接著,眼前黑影一閃,一隻冰涼的手已帶著徹骨的涼意貼向我脖子,然而,還未來得及碰到我。那人影卻是重重一顫,脫口道:“公子!”
我有些苦笑地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眸,冰晶般的透徹清冷中卻夾雜著一絲慌亂和恐懼。 忽地鼻子一癢,我忙撇過頭打了個噴嚏。
悉嗦聲響,我看到亦寒寒著臉,迅速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為我披上:“公子,你身子不好,為何還穿得如此單薄出來。”
“亦寒。”我扯住他的手定定看著他,“木雙雙說得是什麽意思?你的師父到底是誰?”
亦寒的身體輕輕一僵,淡淡道:“公子,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天氣寒冷,還是快進屋去吧。”
我固執地說:“可是,我想知道。木雙雙說得所有事,我都想知道。”
“公子。”亦寒的雙手擱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收緊,黑眸深不見底,“今夜聽到的一切,你最好忘得一乾二淨,連半分也不要想起。聽明白了嗎?”
我抿了抿唇,牙齒不自覺地緊緊咬住直到牙齦發痛。我笑笑道:“好,我知道了。亦寒不用送我,也去休息吧。”
說完,轉身離去,頭腦有些昏沉,我挺直了背脊,讓自己走得步伐穩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