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乾,在伊修神之語中的意思是魔鬼,所以,塔拉乾沙漠范圍內的一個無法想象的龐大地域,就被稱為“魔鬼之洲”。我不知道塔拉乾沙漠究竟有多少大,隻知坐在駱駝上望著前方的茫茫無際,和後方的無邊無涯,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在濱勝的時候我以為,普華街上的太陽已經夠烈了,風沙已經夠大了。可是進到沙漠才知道,那根本連沙漠的萬分之一都及不上。漫天的黃沙不時翻卷,偶爾不小心瞥到那直直挺立,一半掩蓋在沙漠下,一半面向我們的骷髏。我就會恐懼地大叫,想不出他們是怎麽死的,而我們又會怎麽死。
身邊,除了沙子還是沙子。明知在沙漠中白天不該行走,明知我們的飲用水連三天都撐不到,可是我們卻不得不走。因為子默說,這裡的沙丘移動速度太快,難保什麽時候不會卷來沙暴,我們必須盡快離開到達峽谷地帶,或是找到沙漠中的遺跡古城。
亦寒單手控制著駱駝,另一手用他自己的衣衫牢牢包裹住我全身,將我護在懷中。然而,沙子還是一點點鑽進我的眼耳口鼻,在這個溫度超過50攝氏度的地面上,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亦寒的身體一點點從清涼變為濕熱。
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風沙根本容不得我們說話。我緊緊揪著亦寒胸前的衣衫,將臉埋在他胸口。偶爾亦寒會把水壺遞到我唇邊,讓我潤一口,我們那珍貴的水,而他自己卻自始至終沒喝過一次。
天漸漸黑了下來,仿佛是瞬息間的事情,溫度從極熱變為了極冷,但風沙卻漸漸小了。我們選了個看上去固定的沙丘,又將駱駝牽過來擋在身前,準備休息一個時辰左右再出發。按照子默的說法,沙漠裡講究的是“夜行曉宿”,在飲用水不足的情況下白天趕路,那無疑是自尋死路。
我瑟瑟發抖地縮在亦寒懷中,這裡幾乎寸草不生,我們想取火也沒有半點法子。一路無語,亦寒如抱嬰孩般擁住寒冷、饑渴、恐懼的我,終於用他沙啞的聲音道:“公子,可還撐得住?”
我想說撐得住,心裡卻酸楚的厲害,腹中空蕩的難受,嘴唇都乾裂了,可是我卻不能吃,不能喝。只因沒有找到足夠的水,吃乾燥的食物,只會流失水分,讓自己死的更快。我伸手摟緊了亦寒,身體牢牢緊貼著,從他那汲取溫暖和安慰,輕輕點頭,眼眶卻潤濕。
亦寒收緊手,懷抱不知為何有絲融融的暖,卻又帶著淒涼憐惜的疼。我躺在他懷中,神志逐漸迷糊,但偶爾一陣風吹過,我卻又猛地驚醒過來。如此睡睡醒醒,抬頭一片黃沙蓋天,根本看不到月亮,我的絕望和恐懼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了。
“伽藍,起來!”子默毫不留情地聲音重重響起,“我們必須盡快抵達固定的沙丘,峽谷地帶。還有……”他頓了頓,聲音有了幾分凌厲,“你的風護衛早已耗盡了所有的內息真元,五髒皆傷,你卻仍要他為了你強運內力嗎?”
我猛地一震,抬起頭恰好對上亦寒蒼白的臉,蒼白乾裂的唇,無神的眼,虛弱地仿佛隨時都可能倒下。牙齒咬緊,唇緊抿,我怔怔地看著他,回憶適才那一絲絲若有似無的暖,隻覺心痛到無法想象。而且這一次,我很肯定這是我的痛,實實在在的心痛。
“亦寒……”我啞著聲開口,用了多少力氣才抑製住淚水的泛濫,“亦寒,何苦為我做到這種地步?”頓了頓,我勉強扯出個隨意地笑容,道,“你要活著哦!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否則,我一個人怎麽走得出這個沙漠?”
亦寒靜靜地看了我半晌,輕微點頭,站起來,又俯下身將我抱起放在駱駝上。我隻覺背上一暖,他已躍了上來,牢牢扣住我的腰,低聲道:“公子放心,屬下一定會護得公子周全。”
那清清冷冷的聲音,淡淡寧和的語調,即便在如此絕境下,也從未改變過。
直到今時今日我都沒有辦法想象,當初的我在那渺無人煙,甚至沒有生命氣息的移動沙丘地段,究竟是如何走過那三天三夜的。每天只能喝1升不到的水,傍晚吃一口僅夠填胃的乾糧,在風沙中不斷走,有時連駱駝都不能騎,只能徒步,迷路了就想法走回原來路線,實在太熱了就在沙裡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那是怎樣的三天三夜啊,若非亦寒一直在身邊,若非子默不時在指著明路,若非還有那一點水支持那駱駝代步,我想我早就崩潰了。
直到第三天凌晨,我們兩個都精疲力竭,那駱駝虛弱不堪,水袋也幾乎空了的時候,漫天飛舞的黃沙漸漸減少消失,天空也變得清澈透明起來,太陽光格外芒白耀眼,而我們經過三天三夜非人的行走,終於抵達了土地較為厚實,沒有大風沙的平頂山,山下不遠處就有個峽谷。
頭炸裂般的痛,全身究竟出了多少汗流失了多少水分我已經無力去追究了,因為浸透汗水的衣衫和皮膚摩擦,全身開始起疹。包住頭的布巾像蒸過那麽熱,全身像被掏空了一般,那擂鼓的心跳卻一絲不停,仿佛在壯烈宣誓著死亡的到來。
跳上某個海拔較高的沙丘,亦寒脫下自己的外衣撲在焦熱的地面,又將我放在兩塊大岩石的陰影下,低聲道:“公子先在這裡休息,屬下去尋找水源。”
我有氣無力地靠在發燙的岩石上點頭,連一絲回話的力氣也沒有。腳步聲漸漸遠離,我頭痛恍惚之際卻聽到了細微的噝噝聲。迷離的眼還沒來得及睜開,卻聽子默急切地喊了一聲:“伽藍,小心!”
只見一條拇指大小呈黃白花色的蛇正吐著舌頭在我身旁不足一米處。我啊地大叫了一聲,臉色慘白地從岩石陰影下衝出去。霎時籠罩的烈日讓我頭腦一陣暈眩,我趔趄地退了幾步,想去找亦寒,卻忽覺腳下本是厚實的土地一松,竟崩塌了下去。
“啊————”我大叫著,從那高逾十米的砂岩上摔下去,凹凸不平的沙牆擦著我的脊背,沙礫刮著我的面頰,凝結的岩石撞在手上腳上。痛,那是無法言喻的痛。
“伽藍!抱住頭!”子默憂切的大叫在我耳邊回蕩。
我身在半空,痛得神志都迷糊了,身體卻仍在下落。可是,那並非垂直下墜,而是貼著暗藏利刃的岩石翻滾,下滑。我緊緊抱住頭,蜷縮起身子,在一聲轟隆巨響中,墜落在地。身上覆蓋著厚厚的沙子和凝結成石的沙塊,蜷縮抽搐,渾身是血,只能呻吟。
“伽藍!”子默用比剛剛更為憂急恐慌的聲音喊我,“伽藍,快起來!塌方……上面的砂岩又要坍塌了……快離開!”
痛……好痛!我在心裡呐喊著,口中卻只有呻吟。我緊閉著眼,耳中明明聽到了子默的話,心中卻只能一遍遍喊痛,一聲聲哭泣。死了,或許更好,那是我心底最深處的話。
“劈劈啪啪”“隆隆”的聲音又在上方響起,我在沙堆中,心道:今日,臨宇便要埋骨於此。
身子忽地一輕,耳邊充斥著急促的喘息聲,我被牢牢鎖在那清涼熟悉的懷抱中,幾個起落,轟隆聲近在咫尺,嘴中仍含著黃沙,我被護著,重重跌躺在地上。
“咳咳……”我們同時發出劇烈的咳嗽聲。亦寒卻片刻就遏製住了,將我扶起來,一臉驚惶恐慌牢牢凝視著我:“公子,你沒事吧?”
我哇地一聲吐出滿口染著血的沙子,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卻是渾身抽搐,連哭也哭不出來。心裡痛極惶極,卻覺得那抱住我的人比我更慌更痛,抓布清理我臉的手僵硬而青筋暴起,裹住我的身子更是從剛剛開始就沒停止過顫抖。
渾身痛得沒有一絲力氣了,又倦又昏沉,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那雙布滿恐慌和驚痛的眼,惶惶然想朝他笑笑,卻是頭一偏,失去了意識。
仿佛是睡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眯一會眼的時間。我的神志清醒過來,緩緩睜開眼,首先印入眼簾的是熟悉而沉睡中的俊臉,黑色發質略硬的頭髮,米黃色的窗簾。
屋中黑沉沉的,卻也不是全不能視物。我敲著自己的腦袋緩緩轉身,想著:幾點鍾了,要……上學了嗎?前幾天為了給徐冽送文件遲到過一次,這次可不能再遲到了。
床頭鍾上顯示4:15,我長籲了一口氣,暗自慶幸著還能安安穩穩地再眯好久,有暖暖的被窩,軟軟的枕頭,舒適的懷抱。不像……
我頓了頓,眨眼看著雪白整潔的天花板,不像什麽……我剛剛想說什麽來著?輕晃了晃腦袋,我轉回身,目光從牆壁上一幅很是抽象的西方畫上掠過。黃白的一片又一片,我從來不去管它畫的是什麽,現下仔細瞄了一眼,跟大片黃沙似的,也不知有什麽立意。
黃沙?我心裡咯噔了一下,有什麽被我忘記了嗎?是什麽呢?什麽呢?
那是一種來自心底深處的恐懼,讓我不願去回想,可是我不想這麽渾渾噩噩地,於是我慢慢回憶著,腦中閃過各種場景。
天空昏黃的城鎮,樸素典雅的酒樓,明麗惑人的少女,精致漂亮的菜肴……還有,還有什麽呢?我揪著自己的頭髮,腦中忽然蹦出一句話:公子,別咽下去!
一張俊挺的臉,褪去了平日的冷漠略帶焦急地盯著我,小麥色的肌膚有幾分泛紅,漆黑的瞳眸墨綠閃爍,讓人看著看著心就莫名揪緊了。
隨即,那張臉從急切變為淡漠,從憂心變為絕望,還有絕決……忽然猛地吐出一口血來。我渾身驟然僵直,一幅幅畫面在眼前如走馬觀花般凌亂替換。
不斷倒下的黑衣人,腥臭的垃圾堆,滿手滿身的血,少年離去時溫和的笑容,清涼卻舒心地裹住我的懷抱,棕色眼眸中毫不掩飾的怒火,漫天的黃沙,以及最終墜落在血泊下的身影……
“啊啊————!”我大叫一聲,卷著原本蓋住了我和徐冽兩人的被子乒乓一聲滾下床去。腳被床單卷住了,我卻仿佛看到了那血肉翻飛的屍體,我尖叫著踢開它,滾爬到桌邊。
我就著桌沿起身想去拿水,可是劈裡啪啦聲響後,水瓶就倒了下來,猶帶溫熱的水順著桌沿流下。我如發了瘋一般,狼狽地爬過去,仰起頭,水叮叮咚咚落進我嘴裡。我邊渾身抽搐,邊迫不及待地吞咽水,一個不慎便嗆得連連咳嗽不止。
“伽藍!伽藍!”徐冽飛奔過來抱住我,聲音掩不住地擔憂,“怎麽了?伽藍!”
“水……”我猶自衝著那水哭喊,“水!我要水!”
“伽藍!”徐冽緊緊抱住我在我耳邊大吼,“醒醒!”
我猛地一顫,渾身發抖,抬起濕漉漉的頭看向他,眼神卻迷離而渙散,仿佛猶不知自己在何方。徐冽一手抱著我起來,一手迅速扶正那水瓶,將剩余的水倒在杯裡,遞到我唇邊。
我連忙搶過來,大口大口地往嘴裡灌,不時被嗆得咳嗽,卻不肯停。徐冽輕輕拍著我的背,柔聲道:“慢點喝,沒人跟你搶。”
沒人……跟我搶……我低頭看著空空的杯子,眼前仿佛晃過了那張蒼白而乾裂的唇,他連一口水也未曾喝過。我唰地放下杯子,將整個玻璃水瓶捧起,牢牢抱在懷裡,仿佛生怕人跟我來搶,一邊語無倫次地念著:“亦寒……亦寒你一定要喝水……不喝你會死的……我……我這就給你拿水去……你放心……”
我轉了個方向就要走,雙肩卻被狠狠拽住,一雙手把我的身體狠狠搖了兩下,徐冽怒極的聲音在我耳邊炸裂:“伽藍!醒醒!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我被搖得頭昏腦張,耳邊也嗡嗡作響,可是眼前的景象卻慢慢清晰起來。黑色短發,漆黑眼眸,瘦削瓜子臉,還有一身藏青色棉質睡衣。那是……
“徐冽……?”我仰視著他,用極低極小心的聲音喚他。
“是我。”他輕輕松了一口氣,將我抱在懷裡,“伽藍,別怕,我在你身邊。”
我緊緊揪著他的衣衫,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沐浴露香味,緊繃的神經一分分放松,滿心的傷痛卻沉甸甸地積壓在心底。
我無聲地哭了出來,淚水滔滔湧出,浸濕他的衣衫,胸口壓抑地幾乎不能呼吸,渾身是精神壓力過度後的酸痛,可惜,怎及我此刻心中惶恐、內疚、害怕的萬一。
“徐冽……我好怕!”我緊緊地抱住他,止不住哽咽顫抖的聲音絕望恐慌的泄漏,“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害死了那麽多人的我,陷入絕境的我,拋下亦寒獨自逃脫的我,究竟……該怎麽辦?
“沒事了。”徐冽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語調像是在哄小孩那般耐心溫柔,“只是惡夢罷了,有我在你身邊,不會有事的。”
我再說不出任何話,隻知哭泣,迷迷糊糊哭倒在徐冽懷裡,感受到他輕柔地將我抱起,放在床上,蓋上薄被,然後在我額上落下一個比羽毛還要輕柔的吻。
“這一次……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