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中又只剩下我和楊毅二人,他含笑看著我,我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輕輕拂了拂袖,語調溫和地道:“秦洛接旨。”
我渾身一顫,仍是看著他。他明明在笑,那目光卻是萬分凌厲。我抬頭看看子默,他無奈地點了點頭,我一咬牙,隻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丞相秦洛自輔佐朕登基已來夙興夜寐,鞠躬盡瘁,實乃朕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朕因感念卿辛勞,故將朕的皇妹永樂佳寧公主指婚於卿,以示嘉獎。佳寧公主與寧國夫人楚雲顏平起平坐,互為姐妹,不分大小。”
我呆呆地抬頭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深邃如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寒光,迅即斂去,溫和地笑道:“正所謂,良緣夙締,佳偶天成。秦洛你謝恩吧。”
“皇上,我……”
“臨宇!”楊毅猛地低下頭,灼灼凝視著我,壓低了聲音道,“這是朕給你的最後機會。你依舊要辜負嗎?”
我隻覺臉上的血瞬間褪盡了,連唇都有幾分冰涼:“皇上,微臣不才,難以高攀……”
“秦臨宇!”楊毅低吼了一聲,聲音瞬間提高了幾倍。他抬頭見周圍的太監宮女都有些駭然地看著我們,揮了揮手,把他們都斥退了下去。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冷冷道:“臨宇,你是不是仗著朕如今不敢殺你?”
我扶著木椅站起來,忽然喉頭一癢,我猛地咳嗽出聲,緊接著隻覺眼前一陣頭昏眼花,雙腿酥軟,幾乎就一頭栽倒在地。我腦中猛地一閃,心中驚懼一片:小還丹的時效過了?明明還未到十二時辰,小還丹的效用竟開始失去了嗎?
我抬起頭,看到楊毅有些複雜的面色,他的眼中映出我慘白憔悴的面容。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我便已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他淡淡道:“寧國夫人意圖毒害公主,罪在不赦。除非公主願意不計前嫌,否則,就是朕也保不住她。臨宇,你回去好好想清楚吧。婚期,就定在下個月初八。”
“你連婚期都定了?!”話一出口,我才覺不妥,果見他臉色瞬間大變。我隻覺喉頭搔癢,胸口又氣血翻騰,本想跪下請罪,卻是再忍不住撇過頭連連咳嗽起來。
我咳到力盡體虛,滿面通紅,只能扶住桌沿才能勉強站立。一雙寬大溫熱的手扶住了我,楊毅擔憂的聲音響在耳側:“臨宇,你沒事吧?”
我花盡了全身力氣,好不容易才壓製住胸口的劇痛和麻癢,抬頭虛弱地道:“皇上,臣一生隻願娶雲顏一人,再無他想,還望皇上……”眼前一陣昏黃,看來,小還丹的時效真的到極限了,我本就虛弱不堪,如今受到藥的反噬,恐怕更是……
“放肆!!”他抓住我的手勁驟然加大,連帶著毫不留情地搖晃,恍惚中聽他在我耳邊低吼:“你把朕的話當什麽?你以為你是什麽人?居然敢三番四次地抗旨!你……臨宇?臨宇!臨宇!!……來人!傳陸太醫”
“伽藍!伽藍!快醒過來!伽藍……”
我在沉沉地黑暗中,感覺有人把我放在柔軟的床榻上,隨即耳邊嗡嗡響說著什麽,然後是一雙粗糙的手捏住我的手腕。我……在哪?他們又是在做什麽?
對了,我剛剛好像忽然看不見,聽不見了,然後楊毅吼了什麽?他說……傳陸太醫……陸……太醫……太醫?!我心頭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一個挺身躍起來,順帶抽回被那老邁太醫抓住的手腕。
我看看楊毅,一臉擔憂卻又夾雜著幽深的探究,那老太醫卻是一臉被嚇到的表情。我猛地跳下床,卻隻覺眼前一片昏黑,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楊毅一把抓住我的手肘,沉聲道:“臨宇,你身體如此不好,何必還要逞強。還是快讓陸太醫看看。”說著便要將我拉到床上。
“不用——!”我幾乎是尖銳地叫了聲,待醒起,臉色不由白的更徹底,忙跪下道,“皇上恕罪,臣……臣的體質較為特殊,除了雲顏,其余人開的藥吃了不僅無用,還會過敏。更何況,臣沒有什麽大礙,只是旅途勞頓,有幾分累了。還請皇上恕臣告退回府。”
楊毅死盯著我看,我也就由得他盯,果然,他點頭道:“也好,你且回去休息。朕與你說的事情,你好好考慮清楚了,再答覆不遲。”
我諾諾地點頭,腳下虛浮,甚是困難地往外走去。有個小太監連忙上前扶住我,隱隱約約我聽到楊毅在房裡問那太醫,我的病況究竟如何,可是頭實在太痛了,我再也集中不起精神去聽那太醫的回復。
走到宮門外,果然看到亦寒等待的身影,清冽涼薄卻又屹立不倒。他總是那樣等著我,默默地無聲地,風雨不改,仿佛就算等上千年萬年也心甘情願一般。
我微微露出一個笑容,叫道:“亦寒。”那聲音很輕很輕,離得他又遠,可是他卻猛地回過身來。漆黑的眼眸一陣閃亮,隻轉瞬間就已來到了我面前。
“公子!”他從小太監的手中扶過我,“你的臉色為何如此差?”
我搖搖頭,倚在他身上,低聲道:“小還丹的時效過了,亦寒,我……有些撐不住了。”
扶住我的手微微一顫,緊接著我隻覺身體一輕,已被他打橫抱在懷裡,清涼的氣息牢牢包裹住我,說不出的舒適安心。再沒有半分戒備和焦慮,我將臉埋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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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毅目送著那孱弱少年由太監扶著一步步走出禦書房,卻仍是呆立了許久,才將心頭的抑鬱沉寂下去。轉頭不甚在意地問道:“丞相的身體如何?”
誰知那陸太醫卻像是受了天大驚嚇一般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全身瑟瑟發抖,布滿皺紋的額頭不住重重磕在地上,聲音顫抖又不連貫:“皇……皇上……饒命……臣……臣也沒有……診清楚,皇上饒命!”
楊毅濃眉一皺,心裡有什麽咯噔了一下,他面色一沉,不可抗拒的帝王威嚴頓時籠罩了整個書房。他沉聲道:“朕恕你無罪,有什麽話快快說來。”
陸太醫這才驚顫地抬起頭,額上已是通紅一片,驚懼的淚水溢出眼眶,臉上一片狼藉。他不敢看那正瞪著他的帝王,隻得盯著前方暗紅色的桌角,心中實以被剛剛診斷出的事實驚呆了。直到一聲飽含殺意的“陸太醫”傳來,他渾身猛地一顫,又是一個叩首把額頭抵到了地上,才嘎著聲道:“臣……臣不知為何,竟診出……診出秦大人脈象陰勝陽虛,滑而無澀……實乃……實乃……”
楊毅猛地瞪大了眼,他眼前恍惚間掠過那張俊秀無匹的臉,眉若青黛,唇似塗丹,身姿更是纖細而孱弱,卻比那香雪無垢的秀麗風光更勝三分。楊毅俯下身一把揪起那太醫,冷聲道:“實乃什麽?”頓了頓,他的心情平複下來,手一松,那太醫卻是撲通一聲又倒在地上。他沉聲道:“陸太醫,你好好想清楚了,要知道欺君之罪,朕足以誅你九族!”
“皇上饒命!”陸太醫淒厲地喊了一聲,“臣……剛剛只是一瞬,臣醫術不精,實也不能確定。是……是臣老糊塗了,皇上饒命,定是臣胡亂診斷之故!”
楊毅臉上回復了謙厚的笑容,扶起他道:“朕並無責怪之意,陸太醫你先回去休息吧。”
那陸太醫連連叩首,再也顧不得形容有多狼狽,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
待禦書房中人一空,楊毅立刻低聲喊道:“修儒,小桂子!”
只見禦書房後的內門一開,有兩個人影迅速閃了出來。還沒來得及跪下,楊毅便提高了聲音道:“小桂子,替朕送送陸太醫。”同時眼中寒光閃過。
那被稱為小桂子的少年會意地點頭,同時也大聲道:“是,皇上!”一張臉眉清目秀,面白無須,又帶了幾分稚氣,但一雙冰晶般的眸子卻有著潛藏的蕭瑟之氣。
見小桂子跟上去,楊毅才松了口氣,在木椅上坐了下來,問道:“修儒,這件事你如何看?”
那被稱為修儒的青年自動自發地侍立一旁,只見此人身材挺拔,雖穿著文官服飾,卻隱隱露出衣衫下結實的肌肉。他的面容並不出奇,頂多就是五官端正,可是一雙眉卻黑濃如漆,配著一雙漆黑的眸子,叫人一見之下便印象深刻。
他聽後表情也沒什麽變化,隻垂首道:“臣方才細細想了一下,認為秦丞相是女子之身的可能性,並非沒有。”
楊毅心口猛地一跳,強力抑製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和擂鼓的心跳,半天才勉強淡淡問道:“此話何解?”
修儒抬頭看了楊毅平靜的面容和波濤洶湧的藍眸一眼,在心底歎息一聲,才又續道:“其一,丞相雖已娶妻兩年,卻至今並無子嗣,且那妻子楚雲顏本就是丞相舊識,若說兩人串通隱瞞,假鳳虛凰,也並非不可能。”
“其二,丞相容顏秀美絕倫,莫說男子,就是皇上后宮三千佳麗,比之她也多有不及,若說她是女子,反倒更讓人信服。”
“其三,人都說天下男子無不愛慕美色,如今稍有來歷的男子誰不是三妻四妾,婢仆成群?可是唯有丞相,至今隻娶了楚雲顏一人。想那公主天香國色身份高貴,又對他癡心一片,他竟也看不上,實在說不過去。但倘若他是女子,那麽一切就能解釋的通了。”
楊毅在不知不覺間已握緊了雙拳,腦中不自覺回憶起前塵往事。以前在三王府他常與自己秉燭而談,卻從不肯同榻而眠;自己偶爾對他做出等同袍澤的親密舉動,他卻會一臉尷尬地躲開。無論春夏秋冬,他的衣衫永遠穿得齊整,不露半分。他的聲音雖刻意低沉,卻仍掩不住那珠圓玉潤的清脆。自己……自己與他相處這麽多年,竟從未發覺他可能是女子,自己竟生生被一個女子欺騙了三年!
眉頭輕皺,種種複雜的情緒在他臉上一一閃過,良久,他問道:“這麽說,已能確信秦洛是女子?”
修儒搖頭道:“不!臣完全不能確定!”
楊毅驟然抬起頭,幽深的虎目含著帝王威嚴瞧著他,冷冷道:“又如何不確定了?”
修儒心頭一顫,忙垂首道:“秦丞相的手段氣度是皇上一路看過來的,就是我朝歷歷男子也難及其萬一,皇上當真相信區區一個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嗎?”
楊毅一愣,頓時想到了兩年前那場戰役。自己當時受四皇弟陷害,被火翎國大將錢謙圍困在赤峽谷。身邊僅余十萬親兵,糧草斷絕,圍困他們的敵軍卻有三十萬余。當時人人都絕望了,可是唯有臨宇,總是懶洋洋不出什麽力,被自己的親信嘲諷不過是虛有其表文弱書生的臨宇,卻在此時說他有辦法搬來救兵。
楊毅當時是不相信的,可是那少年卻用著極其從容淡定的語氣問他:“殿下,你是想隨著臣先避到安全之所,還是留在這裡與眾將共患難等臣來救援?”頓了頓,他又道,“其實臣的建議是殿下留在這裡,如此一來眾將士便會感念殿下的恩德,於長遠考慮來說是有益的。請殿下放心,臣定然會馬上搬來救兵。”
那晶亮的眼眸,奪天地之精魄的氣勢自己到今天還記得一清二楚。然後,他就真的突圍出去了。不廢一兵一卒,隻帶了他身邊的那個青衣侍衛,從水霧的高空中飛翔而過。從赤峽谷看去,那真正與女神之子赤非翱翔天際的壁畫一般無二,甚至更奪人心魄。
楊毅晃了晃腦袋,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淡淡道:“你繼續說。”
修儒看皇帝的神色,便知他是在回憶往事了。其實,何止皇上難以相信,他自己也實在難以置信,世間難道真有這般的奇女子,能成男子所不能成之事,甚至被世人尊稱為伊修愛爾女神之子,這未免也太荒謬了。他歎了口氣繼續道:“雖說臣方才所說的三點都值得懷疑,但也未必完全說不過去。男子貌美,古今也並非沒有,就是我府中三弟,皇上也是見過的。其俊秀比之秦丞相,也不遑多讓。再說他隻娶楚雲顏,若是他真是這般癡情之人,即便夫人不能生養也不願棄她,甚至令娶,雖不合理,但也並非全無可能。所以……”
他頓了頓,發現皇帝正灼灼地看著他,他忙道:“所以除非皇上親自派宮中驗身的嬤嬤去檢視,否則任何人都無法斷定……”
“萬萬不可!”楊毅揮了揮手,斷然道,“臨宇怎麽說也是我金耀丞相,我派人去驗他身份,若驗出是女子也便算了,但若是男子,這份羞辱你讓他如何肯善罷甘休?”
修儒低頭想了半晌,腦中不自覺浮現出藍衣少年與青衣男子依偎而行的身影。他的眼中精光一閃,靠近了幾步,低聲道:“皇上,臣倒有一法子可以一探丞相身份,而且,無論丞相是男是女,這個法子都對皇上有利。只是,恐怕要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