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盧氏含笑見兒子施禮後坐定,當即出言吩咐道:“枇杷,快去,把灶上溫著金絲燕窩羹給你家少爺端來,早晨出府辦差,也不用膳食,長此以往,這身子可怎生受得了,破兒,莫看你現時年輕體健,到了為娘這個年記……”
三載不見,這崔盧氏愛子之心愈切,嘴自然也就碎了許多,崔破含笑聽著母親這一番嘮叨,將手中一碗羹湯吃盡,恍恍惚惚之間,竟似是又回到了當日定州崔氏祠堂中的那個簡陋小院,一時間,一股暖暖的溫熱湧上心頭,由不得心底長歎上一句:“回家的感覺,還真是好!”
碎碎的囑咐了許多遍要愛惜身體後,那崔盧氏才轉入正題說道:“此次喚破兒來,是有數事相商。這一呢!你爹當年早死,我孤兒寡母貧苦無依,全仗族中接濟,才得活命今日,仗太上玄元皇帝並列祖列宗保佑,我兒今日有了些子出息,俗話說:吃水不忘挖井人,依為娘的意思,是想捐出一份錢糧,給定州祭莊,即是謝恩,也是個不忘本的意思在裡頭,也免得因此事遭人戳了脊梁骨。”
“這本是兒子應當操心的事,卻讓母親大人多費心思,兒子實在不孝,此事母親大人思量的極是,依著兒子的意思,大可以再出兩份,一份給族學,也可補貼些家境貧寒子弟;再一份,就捐了給崇唐觀做燈油錢,也是兒子為母親大人祈福了!”
“我兒做的都是大善之事,為娘那裡有不依的,娘就生受你這份孝心了。”慈愛地看著愛子,崔盧氏笑著續說道:“這第二件嘛!為娘要跟你說的卻是石榴之事,丫頭們也大了。娘也不能老將她們捆在身邊,誤了她們的終身,現在難得這瘋丫頭有了中意的人,為娘看馮楠這孩子也是不錯。就尋思著早日成全了這樁美事,只是聽說那馮家有些來歷,倒也是個大戶人家,若是讓石榴以一個丫頭的身份嫁過去,將來未免遭人輕賤。娘就尋思著什麽時候辦個事兒!就正式把她收為義女,這事說不得還要你來操辦才是,總之一句,要風光些才好!”
“馮楠!”崔破愕然一愣後,笑著回道:“母親大人好眼力,這馮楠的確不錯。跟孩兒尚有兄弟之誼,家中又是獨子,石榴嫁了給他!那才真是掉到福窩裡頭了。”言至此處,瞥了一眼正在一旁窗欞紅著臉向外偷瞧的石榴後,續言道:“說起來,石榴、批犯跟咱娘倆相依長大,沒少吃苦。在兒子心裡,她們早就是我的親妹子了,只是孩兒沒有娘想的這麽周全。娘親放心!兒子一定把這事兒給辦的漂漂亮亮的!一並正式認了兩位妹子。”
隻這一言出口,那一旁偷瞧的石榴固然是心花怒放,卻引來夫人身後的枇杷面色一黯,那一雙正輕捶著肩膀的手也是驀然一頓。崔盧氏心裡明鏡一般,如何不知道她的小心思,遂伸過手去將她輕輕拍了拍她的小手後。扭頭向崔破道:“枇杷就不用了。娘現在要跟你說的就是這個,前些時候,族長來了信,說到了思容的事兒,這閨女不容易,這些年為你吃了不少的苦,一個姑娘家,前些時候又陪著你到廣州待了好幾年,這實在也不能不給一個交代了!總不能老是讓人住在道觀裡,這算怎麽個事兒?依著為娘的意思。也就盡快把這事給辦了;還有就是,枇杷這孩子從小跟你一起長大,人又閑靜和順,她也沒個外嫁的心思,娘這心裡也實在是舍不得,就讓她與思容一並把這事兒給辦了。這也就是娘的女兒了。破兒。你以為如何?”
說到思容,崔破到是並不吃驚,畢竟這事兒他心裡早有準備,只是聽母親又提及枇杷,他卻是沒個心裡準備處,自然就將目光看向娘親身後立著的她。可憐見的這小丫頭本就是滿臉通紅,更哪堪他這探詢的一瞥,欲待要逃開,可沒聽個準信兒,心裡偏生又是不舍,遂也只能任那一張臉越來越紅,幾乎要滴出血來。
“娘親已經打問過了,依著你這四品官職,朝廷允許有四位孺人,加上她們兩個,倒也不為違例!再者說,現下三個媳婦兒的確是好,可惜成婚許久,卻是也沒個子孫誕下,娘這啥時候才能抱上孫兒哪!只要看著你香煙得繼,娘就算是對得起你那苦命地爹爹,縱然是死,也能閉眼了!”,說到這裡,這崔盧氏一時傷心,竟是潸然淚下起來。
若說崔破之罩門所在,這崔盧氏絕對是排第一,此時見娘親這個樣子,也頓時惹的他大大慌神,忙忙湊上前去請罪撫慰,直到說出:“一切憑娘親做主”後,方才將老夫人哄的重又破涕為笑。再交代了幾句後,便不再留他,任其自去處理事務。
面帶苦笑的崔侍郎悠悠行至書房所在,卻見早有一人正盤踞著燒滿銀炭的火籠,捧書而觀。旁側一盞清茶了了起賚,直有說不出的舒適閑逸,比之他這心底地鬱悶,實是不可同日而語。
“先生好悠閑哪!”,剛跨進房門,崔破已是率先開言道,尤其是那個“好”字上,少不得是要加個重音的。
“天寒地凍,清茶相伴、圍爐觀書!人生大樂,莫過於此呀!好一個司馬子長、好一部《史記》,某每一觀,必有會心之處,此君真神人也!”似是對崔破的滿腦門子官司視若不見,那李伯元只顧迭聲讚歎不已。
“‘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嘛,焉能不好!”沒好氣的慣性說出這句話後,崔破方才意識到自己不經意間又是剽竊了魯老哥一把,不免心下連連告罪,及至見到李伯元手邊處更有一本《漢書》,遂忙忙遮掩的轉換話題道:“先生於這《漢書》,又是以為如何?”
“妙論,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公子所言。誠然妙論哪!”,李伯元喃喃沉吟片刻後,方才擊節讚道。後見崔破所指《漢書》,遂一皺眉頭道:“班孟堅其人誠然一代之才。只可惜此人過於正統尊經,所以嘛!這書就免不得較之《史記》落了下乘,不過此書《藝文》一志,實在是於後世造福良多,誠然可佩呀!”
崔破自知自己雖是頂著個狀元名頭,但若真個論起這等學問來,實與這李伯元相差不可以道理計;再者此時他也實在沒那心思來切磋這等學問,略略翻了翻那一條條都是記載書籍流布情狀的《藝文志》後,頓時將之丟向一邊,看著身前紅紅炭火。一聲長歎。
“噢!公子意興這般闌珊,可是有何煩難之事?”,放下手中書卷,李伯元徑直於崔破對側坐了,開言發問道。
“什麽煩難,生不出兒子是不是煩難!”崔破心下沒好氣的嘀咕了一句,適才經崔盧氏提醒言說,他才驀然想到,自己已是取妻數載。偏生子嗣上卻是沒有半點動靜,別也整成了個項少龍,那才真叫一個冤孽,要不,自己也去收個義子,乾脆取名就叫“黃巢”算了!心下鬱悶了半晌。但這些事畢竟是不能對人言說的,他也只能將頭一點,向李伯元道:“詔書已經擬定,我這廣州刺使轉任禮部侍郎,三日後到任,還是個專司知貢舉事。這……哎!”
“禮部侍郎!”,李伯元聞言也是一愣片刻後,方才對崔破拱手笑道:“恭喜公子、賀喜公子,此次既入得六部做副貳之臣,分明便是離中樞不遠了。誠然可賀呀!”
“先生怕是忘了我那坐師故事吧!禮部!那裡現在還是人待的地方?何況還是我這等複雜的身份。知貢舉!現在個個應試舉子們都跟烏眼雞似地,這貢舉還怎麽個知法,一個不好,怕不是就把自己給弄到柳州去了,不過,那裡倒也實在是個貶謫的好去處!若論景色之美。恐怕比呆在中樞,更能修身養性些!”苦中作樂的崔破難得地自我調侃了一句。
見到崔破這副難得的憊懶樣子,李伯元微微一笑,取盞呷了一口清茶,將身子前傾靠近火籠子後,邊伸出白皙的雙手翻轉烘烤,邊緩緩說道:“我朝自科舉定製一來,便是科試、察舉並行,這也是每歲各地士子來京,漫天遍野行卷地緣由所在。我朝以詩賦取進士,但開元間,連王昌齡、孟浩然這等名詩客都不得金榜題名,今科那些個士子們叫個什麽屈?莫非他們比王、孟更有詩才?笑話!從這一點上來說,楊尚書何嘗有罪?好,若真個兒要治楊尚書之罪,就憑著他那科場‘舞弊’引起士子騷動京城,怕遠不是一個貶謫山南西道可以了結的吧!再說,山南西是什麽地界兒,那可是緊緊靠著梁崇義的地方,天子這一道詔書下的實在是耐人尋味的緊!;若說楊尚書沒有罪,為何又要將他貶謫外地,既然品階半分不降,那朝廷為何就不能讓他停府數日,依然留京轉換個衙門,自然也就將此事風頭給避開了。反正這事以前又不是沒有過。”
“先生到底要說什麽?”這般彎彎繞、繞彎彎的說話,隻讓心緒大是不寧的崔破聽地愈發糊塗,遂直言出口插問道。
“只看朝廷對楊尚書的這等似是自相矛盾的安置法,便知皇上分明是既不想讓楊尚書留京、又想借用楊炎之才,所以嗎……”,一言至此,那李伯元卻是住口頓住不說,直讓崔破心底暗恨他又耍“名士風范”,面上也只能賠笑道:“先生大才,還請繼續才是。”
頗為受用的接過這句話,那李伯元才又續言道:“所以說,楊尚書之罪,明則來看是因為科場弊案,其實際卻是,皇帝已實在不願讓他留居京師,所以才會有了這次貶謫!至於天子為什麽不願使其留居京城,公子只需好生想想令伯父的身份、再想想為何楊尚書久傳要入相,卻為何終究未能如願,反倒是朝堂上突然就來了個誰都想不到的盧杞。這一切也都該明白了。”
“先生是說,皇上此次貶謫坐師,非是因為科場弊案,而是隻為製衡家伯父之勢”。崔破縱然再傻,這等點撥也能聽的明白。
“當然也是為科場弊案!若無這個由頭,皇帝怎麽貶他?但是既然是貶,偏就不降半點品階。還放在山南西道這樣一個如今可謂是至關重要的所在,倒也難得皇上這一番苦心了。此次楊尚書下放,一則在朝堂上去了崔相最大臂助、再則也可對其他崔門官吏起到個敲山震虎之效、更能讓那些趨炎附勢的長安部寺官吏們醒醒腦子,這小小一個舉動,坐收三重之利,咱們這位天子陛下,心思當真是活地緊哪!當然,那盧杞亦可趁此站穩腳跟,別成一家,今後這朝堂。只怕是由不得崔相再似前時那般得意了。”
聞聽李伯元娓娓道來,崔破腦海中驀然閃現地卻是皇城老君觀中的李泌真人,飄然欲舉的仙風道骨下,也不知這老兒到底存著什麽樣心思。一個愣神之後,崔破忙一個起身道:“先生所言甚是有理,我現在就需往通義坊一行才是。”
“自當日科場事發,崔相當即便上了請罪折子,自此至今,除例行上朝外。中書大人未嘗在私宅會見一位官吏。知道了此事,公子,你還要往通義坊做甚?”,微笑著看崔破那一副急促模樣,隻到其行至書房門口時,才聽他悠悠開言說道。
“好好好!你們都知道了。可偏就瞞著我,我方與族伯告別,他竟然也是一絲風聲不漏,真是好得很哪!”,心情本就鬱悶,再被人這樣擺了一道,崔破又如何不惱?
“公子離家數載而回,心思自然難以盡在朝堂之事!否則,以公子之聰慧,又豈能不明白這其中地關節所在?說起來。崔相不告此事,也是怕公子做事太過於不自然,反是更惹天子猜忌。”見到崔破那憤憤作態,那李伯元忙將兩句好話遞過,見效果似是不太明顯,他遂一笑續道:“打打拉拉。又拉又打,此乃禦下之不二法門,天子自然也不例外,既然楊尚書貶謫已經打過,公子這禮部侍郎任上,還擔那許多心思做甚。再者,只怕朝廷現在一腦門的心思都在聚財、練軍及山南諸事上,未必有多少余力留意貢舉事,公子上任大可盡才而為,便是對那盧杞,也大可不必一位忍讓,只怕是公子越是來的魯莽,天子反愈是放心吧!”
“這還差不多”,聽聞這一番剖析,崔破心下倒是松快不少,對盧杞,他心下一時不免就有了些許比較邪惡的想法,只是還不待他嘿嘿暗笑數聲,卻又驀然思及山南東道梁崇義之事, 遂大壞心情道:“那以先生所見,山南東道之事又當如何?”,當下,不待李伯元發問,他已是將今晨棲鳳閣之事一一分說清楚。
“今晨無事,某曾遊了一遍長安東西兩市,卻見兩市稅監官吏正在重統店鋪,而皇城景風門也是在大集匠人,以為整修,聽說連公子當日開創的翰林苑修書班子,近日人員補充也是不少。長安紛紛,都是在為十月後的天子登基五年慶典做準備。且不說朝中更有盧杞主戰,那一乾武將們也是蠢蠢欲動;單論天子之心,他也是想要一場大勝,來裝點這五年慶典的。文治武功,那是一樣都不能少的!”
“不行,我要進宮請見,此戰得不償失,實為不智!”,聞言,崔破驀然一拍身策幾案,高聲說道。只是當他已是一腳跨出書房,仍然不見李伯元說話,遂大感怪異的轉身問道:“先生難道就無話可說?”
“孔子曾言:‘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今公子當愚之時卻要行極智之事,某除了敬佩之外,更有何話可說?只是,少不得要問上公子一句,若天子執意如此,公子又當如何?莫非也要效仿王卿正大人高行,來個當廷死諫!”懶洋洋的聲音,那李伯元竟是頭也不回地說道,只是他的語聲中絲絲滲出的都是譏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