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破策馬離開崔佑甫宅第之時,也有兩人自側門上了一輛裝飾樸素卻極為精致的軒車,在八名眼光灼灼、身雄體健之衛士的森嚴保護下,北行向皇城方向行去。
馬車內,兩人相對而坐,其中的那個老者身著葛袍、白須白發,一派道骨仙風模樣,尤其是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更是讓人過目不忘。與這老者對坐的是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身上衣著雖然式樣並不出奇,但做工極其考究。尤其是所選面料,更是產自蜀地、一匹即價值三千錢的貢緞單絲羅。這中年面容剛毅威武,惜乎嘴唇過薄,眼眸靈動,看來卻是一個多疑之人。
“李老,你以為崔破此子今日言行如何?”沉吟了半晌,以右手指輕叩身前小幾的中年輕聲說道。
老者淡淡一笑,這笑容更為他增添了幾分風神高蹈的出塵之意,稍稍的沉默後,方才開言說道:“此子今日實在是讓貧道大出意料了!觀他入仕之初在晉州所為,本以為他不過是逞血氣之勇的世家子弟,卻想不到此子如此年紀於國事上竟然能有如此見地,殊為難得呀!”
見這老者並沒有真正領會自己那曲折的意思,這中年只能又跟進問了一句:“然則此子為人臣當又如何?”
這老者曾歷兩朝,久在宮中出沒,可謂是看著眼前這中年自小長大,如此一問,那裡還不明白他的心思,心下悠悠一歎,口中開言說道:“此事倒是不在他,卻是要看雍王殿下了”
原來這兩人便是適才在崔佑甫宅書房屏風後的太子及李泌真人了。
耳中聽得這樣一句,太子卻是大大不解,扣擊小幾的手指緩了一緩,開言詫異問道:“真人此話何解?”
“昔日漢高祖斬白蛇而兵興反秦,一路定鼎天下,韓信可謂是居功至偉,而高祖亦對其寵信有加,如此君臣相得,又有誰能想到齊王會反?另有本朝太宗時侯君集,他本是太宗為秦王時的神策府舊人,誰又能想到他會反,可他還是反了!反則來說,設若不居於西漢末世,王室失德,這王莽豈敢自加九錫,以身代漢?又譬如那東漢末年之曹操,若非宦閹橫行,天子昏聵,這位終生不肯稱帝,隻以漢臣自居的亂世梟雄又豈是必定就反?”李泌真人並不看太子,只是淡淡說出了這一段話。
一聽到“曹操”二字,太子眼神猛然一縮,扣擊小幾的手指也是陡然頓住,隻待那真人說話完畢,方才恢復如初,卻依然不說話,隻將灼灼的眼神看向眼前這充滿睿智的老人。
“撫有四海,禦屬臣下,這忠心二字卻是最不可靠的。而這‘忠心’本也不在於臣,反倒是取決於君。設若皇室清明、天子英武,臣下安敢生反意?即便要反,也不過是疥癖小患,不足為慮。如此群臣則不忠而忠;設若天子失德,雖田間閭裡,如陳勝吳廣輩也敢揭竿而起,圖霸天下,況論群臣乎!如此則是忠而不忠了。太宗陛下英明睿智,有“載舟覆舟”之語,對天下萬民如是,對眾臣又何嘗不如是?這其間的深意,太子當深思才是”李泌真人悠悠淡然的聲音輕輕說出了這王朝更迭的不破之理。
“今日一見此子才華真乃天縱,又是如此年紀,怕只怕……”太子低頭無語半晌後,複又悠悠說道。
“能行非常之事,必定非常之人。設若回退五十年,中宗陛下當朝時候,貧道定會勸太子殺了此人,以絕後患。只是如今正值我大唐一大變期,若能安然度過,則中興可期,如若不然,倒也如他所言,恐是真有亡國之憂,值此時期,有這等天縱之才而不能用,是為逆天,逆天不祥呀!太子即有太宗之志,當亦有太宗容人之量才是,否則,中興之說,終究也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夢幻罷了”聞弦歌而知雅意的李真人接言說道。
“侄兒所求者即不為高官、不為顯爵,想要的只是我大唐中興,侄兒要的是百姓安居樂業;要的是大唐四境安寧;要的是不絕於路的萬國來朝;要的是大唐如那初升朝日,永如貞觀、開元榮光,天日不滅,盛世不朽!若是為了這一目標,殺人盈城侄兒不懼之;千古罵名侄兒亦不懼之,倘若大唐都沒有了,留名千古亦複何用之有!”太子聞言卻不說話,只是心下翻騰來去的都是這一段話語,良久,方才喃喃自語了一句:“崔破呀!崔破,你既有如此壯志雄心,孤王就信了你,只是你莫要讓孤王失望才是。”
他這聲音雖小,然對面的李泌真人養氣經年,卻也是聽的清清楚楚,聞言也不接話,淡淡一笑而已。
如此,二人一路無話,車馬轔轔,轉眼已到皇城,李真人剛剛起身正要下車,往內廷供奉的道觀行去,卻聽對側太子驀然發問道:“然則這崔破此番當如何安置”
道人微一沉吟,拈須緩緩道:“此子於這晉州所行募兵之政,雖時日尚短,但據‘密字房’回報,新軍氣象已是大大不同,此時換將,只怕是前面所為難免功虧一簣,再則反讓這崔破對朝廷生了怨憤之心,實為不智,是以此職司斷然不能動。”言至此處,看了一眼太子後,續又說道:“然則此子又不宜長久在外統軍,此番會盟大功也不能不賞,依貧道之見,就以文臣職銜賞他,還是按我朝新進士擢拔老路,職官、散官各升一級,先放到六部做個郎官便好,未知太子意下如何?”
不誤募軍之事,以文職賞功,既是將此子由武職轉回文職,斷了他再掌大軍的可能,諒他區區三千人馬,又能成得什麽大氣候!如此安排,太子心下已是放心不少,而將之調回長安,此舉即可酬他吐蕃會盟之功,更可將之置於身側監管,實在是兩得之舉,由不得太子不對眼前道人幽深的心思信服不已。
心下如此思量,太子臉上已是露出絲絲笑意,開言道:“道長好心思,崔破之事正當如此才是!”
……………………
在吐蕃會盟使團回京五日後,方才接到東宮傳旨,監國太子次日將於大明宮含元殿召見使團一眾人等。聽到這個消息,使團其他人員固然是歡呼雀躍,便是會盟使崔大人也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幾日來的第一絲笑意。
第二日一早,使團百余人早早起身,齊聚皇城外的朱雀門前等候,待會盟使崔大人到達後,方才再整了衣衫,依序整隊過朱雀門內行,徑直穿過中央部司衙門所在的皇城區,幾柱香的功夫,眾人已是來到了承天門前橫街之上,肅穆靜侯宮中內宦前來導引。
隻稍等了片刻,只見自承天門內走出一位小黃門,帶領眾人過了宮城關防,又向內行。
過太極宮、太液池,而入玄武門至西內苑。穿過繁花異草、真人間仙境的西內苑,右經至德門過福建門,眼前陡然出現了一座雄渾瑰麗、流光溢彩的大殿,只看這比之後世故宮整整大了五倍的壯觀殿宇,崔破腦海中立時浮現出“麟德殿”三字,作為大唐舉行藩臣來朝、宮中大宴的所在,這凝聚了舉國建築名匠五年心血的麟德殿既是盛世功業的濃縮,也是大唐威儀遠播四海的見證。
這使團一乾人員都是小職官吏,便是那一旅禁軍軍士平日宿衛也都是在宮城之外,何曾見到過如此氣勢逼人的殿宇,乍見之下,不免震驚失色,瞠目結舌的呆住了。
好在那小黃門見的此類事情也多了,加之時間尚有寬裕,這一乾人又是自異域歸來的有功之臣,所以也並不催促,容眾人細細看了個飽。
使團之中,反倒是王主事老成持重,心志不易為外物所奪,率先警醒過來,輕輕觸碰了身前的崔破一下。
吃這一碰,崔破方才散去了眼中的癡迷,回過神來,對著身後的下屬眾人輕輕一咳後,對那小黃門微微笑道:“我等官職卑微,初見如此宏偉大殿,一時目眩神迷,累小公公久等,實在無禮了”
“狀元公多禮了”那小黃門輕輕說了一句後,見眾人已是觀賞完畢,複又引領眾人左轉向大明宮三大殿的含元殿而去。
如果說麟德殿是莊重質樸、氣勢宏大,以盡顯皇家威儀稱盛;那麽更居高處的含元殿就是精致華美、美侖美奐,以彰顯皇室富有四海見長。這裡的每一磚一瓦都是極盡雕琢之能事,色彩富麗堂皇的殿宇在旭日的映照下閃耀著熠熠光輝,隻讓殿外等候的崔破等人竟是眼睛也睜不開來。
第一次入這皇家內苑,吃這氣氛感染,便是禁軍那些萬事不在乎的老兵油子,此時也是臉色泛白的惶然而立,更惶論那些六部小吏?隻覺似有數個時辰般漫長,正值他們兩腿發虛,額間見汗的時候,終於如蒙大赦般聽到一句尖利、悠長的聲音宣召道:“準和蕃會盟使團全員參見太子殿下”
“謝太子”眾人齊聲叫道,只是心神不穩之下,不免有人聲高,有人聲低,實在是怪異的緊。隨後便在會盟使崔大人的帶領下,邁開標準的小碎步,入殿而去。
……………………
待眾人如同打了一場大戰般、全身虛脫的自宮城而出時,與其他人的滿臉笑意不同,會盟使崔大人卻是滿臉疑惑之色。
“恭喜崔大人一年兩遷,以不及弱冠之齡便升任從六品上階的工部主司員外郎,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呀!”卻是身後滿臉堆笑的王主事拱手祝賀道。
“好你個王主事,你不也是官升了兩級,本官也該恭喜你才是”說完,崔破果真拱手兩禮賀道。
“這還不是托大人洪福,當日朝命下來,我部四司一十五位主事中無一願往,結果就落到我這沒有半個靠山的人身上,離家前往吐蕃時,不怕大人笑話,那可真是遺命書都寫好了的,不想跟著大人,不僅沒死,臨老還能升上兩級官兒,這倒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王主事揖手還禮說道。
崔破見他說這話時,雖有加官進爵的喜悅,但面上更多卻是一股淡淡的心酸苦笑,知他此時心中別有滋味,也即插開話題說道:“王大人適才所言主司員外郎的‘主司’二字是何意思?再者,我這員外郎又是幹什麽的,少不得還請王大人指教一番才是”
“指教卻是不敢,只是大人既然問到下官,少不得也要借機向大人討一杯水酒喝了”這王主事調換了心情,湊趣說道。
崔破聞言啞然一笑,同行數月,他也是對這位年近半百的戶部主事頗有好感,當下也不推辭,與其他隨員辭行之後,二人相跟著出了皇城,撿了一家看來倒也雅致、堂皇的酒樓坐下。
上了小菜,二人對飲一盞後,王主事咂了咂嘴說道:“中書之下設有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分掌諸項雜事。然每部之下又有四司,將部務分開調理,便如同下官這戶部設有戶部、度支、倉部、金部四司一般, 崔大人即將任職的工部也分有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四司。而這戶部之戶部司及工部之工部司因各自掌管著部中最為重要的一塊事物,是故也就俗稱為主司了,大人這工部司嘛!主要就是掌天下經營興造之眾物,例如修繕城池、工匠程式等等,天天過手的銀錢何止千萬?除了吏部的吏部司,大人這差使可是六部最炙手可熱了。雖然只是一個員外郎,但是比其他各司的五品郎中們還要吃得開,真真一個‘金不換’的肥缺呀!”
“原來是搞建設的”崔破心下嘀咕了一句,從未想過要去貪墨的他頓時沒有了太大的興致,臉上也全然沒有王主事那般的興奮之意。
又品了一盞酒的王主事抬起頭來看看崔破這表情,微微一愣,略一尋思眼前這崔大人的來歷,頓時暗罵自己糊塗,郭老令公的孫婿還豈會沒了錢花?再看他一榜新進士,又是如此年紀,只怕此時心裡火炭一般的心思都放在仕宦顯達上,這財帛之物嘛!只怕是不足於動他的心思。
想到這裡,王主事對崔破嘿嘿一笑道:“若是大人在這錢財上沒有什麽心思。有了這個位置,以大人這般年紀,謀一個仕宦通達,那也是大佔先機呀!”
“噢!此話何解”崔破抬頭詫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