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後的來到通義坊,因著小六子無馬,只能跟在花花身後奮力追趕,所以這一趟路也花了小半個時辰,到了崔中書宅,崔破吩咐小六子在門館等候,自己便隨了下人進了內宅。
還在堂前階下,崔破聽到內中傳來吟詠之聲:“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進的堂來卻見族伯崔佑甫正手捧書卷,曼聲吟誦,看他面上的表情,如食珍饈般,快意已極。
崔破知他正在吟誦的是楚大夫屈原的《九章•;涉江》只是讓崔破鬱悶的是,他這位族伯住著這樣大的宅子,更兼門庭若市,居然偏要誦讀這兩句,難道就不怕一語成戢?
見是崔破走了進來,他放下手中書卷,隨意用手指了指堂中的胡凳示意崔破坐下,然後拈須道:“世間之書何止千萬,然實在來說,但須讀懂《論語》、《詩經》、《楚詞》三部,其余便可一概不論了”
崔破雖然心下對他的這番說辭不以為然,但是面上那裡能夠表現出來,也只能唯唯應是而已,中書大人猶自感歎片刻之後,方才道:“今日前往為郭老令公拜壽的當真算得上是名士畢至、冠蓋雲集了,你隨我前往,切切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不可恣意放肆,墜了家風,今日如果能夠表現的好,自然可以一舉成名,也就免了那四處行卷、乾謁的麻煩”
“謹受教了!”崔破躬身答道
當下不再多說,崔中書略略再整了儀容,帶著四個家人出門而來,他是儒家正統,又是朝中勳貴,最是講求儀范、氣度,自然是不能騎馬在街上縱馬奔馳,失了體統,也就乘了一輛氈車,上車前見到小六子,得知他是崔破的書童,又是無馬,也就送了他一匹蜀馬以做腳力。這蜀馬身材矮小,脾性溫順,最是適宜女子騎乘,小六子雖是初次騎馬,但是好在他身手靈活,歪歪斜斜的倒也勉強可以隨行。
一行出門向東,上了朱雀大街,再直直向前,往正對興慶宮的道政坊行去,剛剛經過皇城南三門之一的安上門,就見一對對荷槍執戟的神策軍士將朱雀大街東側給嚴嚴實實的封了起來,隻讓崔破不解,也讓他身後隨行的小六子嚇的一個哆嗦,差點從馬上摔了下來。
見崔破疑惑,崔中書自車中微微探出頭來解釋道:“今日老令公大壽之期,陛下特地下了靜街令,除賀壽的文武官員,其余人等一概繞行,哎!自本朝開國以來,這還是首開其例,郭汾陽以一介武夫,而得如此殊榮,倒也不枉了他的一片五十年沙場征戰”
明白了原委,崔破心中對這位僅憑“郭令公”三字便嚇退吐蕃二十萬雄兵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愈加欽服,但是更讓他感興趣的卻是,這樣一個傳奇人物是如何做到“權傾天下,而朝不加忌;功蓋一世,而主不加疑;奢窮人欲,而議不加貶”從而成為中華整個王朝時期罕見的福德兼全、哀榮始終的權臣,尤為難得的是此老故部將佐,多為名臣,子孫親眷,天下顯揚,一門之內,如此勳貴,卻不被儒門士子詬病,當真是羨煞後人了。
不一時,已經過了平康坊,崔破正昂頭向左觀看那殿宇巍然高聳的興慶宮,心中難免感歎:“正是在這裡,巍巍大殿見證著當年萬邦來朝的輝煌;也是在這裡;飄逸高蹈的李謫仙由高力士脫靴、楊貴妃磨墨,鬥酒揮就嚇蠻書;還是在這裡,千古畫聖吳道子為玄宗皇帝,以一日光陰揮灑出三百裡嘉陵風光圖,成就了段段芳流不息的佳話,只是如今宮闕仍在,這些光耀千古,風神高標的盛唐人物卻一去不返,他們的離去,終結了盛唐氣象,留下的只是一個永遠讓後人高山仰止的夢和盛世不再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幻滅之痛。”
“盛唐啊…盛唐…”崔破不由得口中喃喃出聲,他這邊正在感懷,卻聽車中崔中書叫到:“十一郎,你且看那門口”崔破應聲看去,只見前方不遠的道政坊此時坊門大開,坊門及坊前的槐樹上都懸掛著對對大紅燈籠,便是那興慶宮的通陽門上也是如此,烘托出一片熱鬧無比的氣氛。隨著馬行漸近,崔破見到坊門處正站著一位身穿大紅吉服,圓胖臉龐的中年在接待前來拜壽的官員。
“此人便是郭老令公八子七婿中,最受寵愛的當朝駙馬都尉郭曖,妻尚升平公主,這夫妻二人都是素慕詩客,所以京中有名的這些個文人大都經常出入他的宅門,近十年來幾乎有一半的新進士都是在此地揚名,然後才能登科中第的,待會兒你與他多親近一些”見崔破似乎有些緊張,崔中書微微一笑道:“不必如此,這人最是個爽直的性子,沒有太多心思,你以本性去做也就是了,你的那些個小伎到此時拿來用用,倒也無妨,只是僅此一次,你可記住了!”這崔佑甫畢竟是浸浮官場數十年,這變通之道也是懂的。
他那裡知道,崔破適才不是緊張,只不過是見到這個“打金枝”的主角人物難免有些吃驚罷了,這個在跟公主吵架後,敢於大聲斥罵:“你依乃父為天子嗎?我父不屑為天子,是以不為”隨即上前掌其頰的人物自然該是個快人快語的家夥。
說話間,崔中書等人已經到的道政坊前,郭曖轉動胖乎乎的大臉看來,見是崔佑甫自車中走了下來,似是吃了一驚,隨即丟下那個正在與他寒暄的兵部小吏,三步並做兩步的走了過來,口中哈哈笑道:“家父做壽,不成想連從不參與百官婚喪之事的崔中書也驚動了,足領盛情,足領盛情了”
“臣中書舍人崔佑甫參見駙馬”崔佑甫行了參見禮後道:“老令公國之乾城,更兼百官之首,又逢如此佳期,我又安得不來”原來此時的郭子儀任職太尉,還兼著中書令,正是崔佑甫的頂頭上司,只是年紀老大,平日不上朝罷了。
當下兩人好一番寒暄,能得這從不為他人賀壽,太子駕前第一紅人、朝中有名的冷面中書前來,郭曖自然高興,所以語氣也就份外親熱。
一並下人,自有府中管事安置於別院休息,郭曖見崔佑甫身後還站著一位長身玉立、風神俊朗的少年,正用一種饒有興趣的眼神看著自己, 卻不曾認識,便開言問道:“這位是?”
“這是愚侄定州崔破,族中行十一,年不及弱冠,尚未取字,乃是今年赴京應試的舉子,駙馬稱呼他十一郎即可”崔佑甫紹介道,已是先在稱呼上為崔破拉了近乎。
“定州…崔十一”郭曖喃喃念叨,似是聽過這個名字,卻又是一時想不起來,他身後卻有一個隨身侍侯的貼身丫鬟走上前來,俯耳對他低語了幾句,他方才恍然大悟,更換了一個眼神細細看了崔破兩眼道:“你就是‘多情盧少府’的那個,恩,倒也當得風流才子四字,我家公主是極歡喜你那曲詞的,只是卻是不合我的胃口,太綿軟了些”說完不待崔破答話,回身吩咐道:“去,稟告公主,她時常念叨的“明月幾時有”到了,待會兒自然會為她引見”
聞聽此言,崔中書素來喜怒不動於色的臉上也是泛起一絲笑意,而崔破心下卻是苦笑:“這人果然是快言快語,不喜歡也要在大門口當著這許多人說出來。
朝中有分量的人物,崔佑甫已經是最後一個到的,郭曖至此也就不在大門站班,喚過一個小兒輩代替了自己,便親陪著中書大人向內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