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厚厚的帳本攤開在刺史及別架、司馬等人面前,看著他們翻閱帳本時或驚怒、或尷尬、或躲閃的表情,崔破知道這件事將如同三大土族一般,勢必煙消雲散,再也沒有人願意提起。
滿身輕松的走出州府,幾乎所有人看他的表情都有了更多的內容,從以前單純的“怕”到如今混合著多種心事的“畏”,這一步之遙的距離鋪墊了太多的頭顱與鮮血。
“人死得夠多了,我也可以歇歇了!”狀元參軍崔大人無奈的搖搖頭,帶著唇角的一絲苦笑向府邸行去。
進得府門,剛剛穿過正堂走向內院,就覺眼前黑影一閃,正默默想著心事的崔破已是與人撞了個滿懷,他固然是猛的一驚,被撞之人也是“哎呀!”一聲尖叫。
“石榴,瘋瘋癲癲的你又幹什麽?就不能好好走嗎!”聞聲知人的崔破沒好氣的說道
見是崔破,石榴又是“哎呀”一聲尖叫,不過此次卻是驚喜的叫聲。“公子,你可算回來了,我正要去找你呢!快去,快去,夫人有天大的事情找你”這一串話說的又快又急,配合著她那惶然的表情,隻讓崔破的心一下提了起來,不及多問,疾入內宅而去。
衝進臥室,見到安然無恙的菁若,崔破懸著的一顆心方才落地,心下正自惱怒石榴開如此玩笑,卻聽身側菁若急聲說道:“崔郎,你快去看看弱衣妹妹,她要走”
“走,為什麽?又要去那裡?”崔破一愣問道
“這個卻是不知,她今晨來向我辭行,我苦勸不住,聽石榴說,她似乎要去的是杭州天妙觀”菁若答道
“去杭州,是要去找五娘嗎?只是,她去那個勞什子天妙觀幹什麽?”崔破猶自迷糊的如此喃喃自語,下一刻,猛然反應過來,驚呼出聲道:“天妙觀!她想出家”語聲未畢,不等菁若答話,已是轉身衝出。
急急來到弱衣寄住的右廂房精舍,疾步邁入,崔破高聲說道:“弱衣,弱衣,你要去那裡?”任他高叫,卻是無人答話,只有靠窗的幾案上放著一個系好的青色行囊。
一瞥之下,崔破轉身外出,向當日的那一株梔子樹下尋去,果然,纖纖弱質的白衣女子一如當日,正斜靠著一塊蘭花石、依在樹下,只是手中再沒有了鬥草,一支泛著淡黃光澤的曲頸琵琶被緊緊的抱在懷中,她擁的是那麽緊,似乎天地之間,唯有它才是唯一的依靠。
“十一郎莫要前行,再聽我為你奏上一曲好嗎?”崔破見狀,正要前行,卻聽耳邊傳來這樣一句低回的聲音,竟是弱衣頭也不回的如此說道。
語未畢,琵琶輕撥,已是叮咚聲起,曲聲是如此的婉轉低回,道道旋律中有如海一般的訴說不盡的纏綿之意,瞬時之間,雖然還是夏末,崔破卻感覺已然置身於萬木即將凋零的深秋,耳畔似乎又傳來那發音怪異,卻回味綿長的聲聲吳歌。
“妾做春花正年少,郎做白日在青天,白日在天光在地,百花誰不願郎憐?……”合著節拍,崔破腦海中又浮現出這一曲吳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改變,這一刻,依然是在定州飄香居中,依然是眼前這個女子在為自己聲聲彈奏著動人心弦的《有所思》。
“承郎顧盼感郎憐,誰擬歡娛到百年。明月比心花比酒,花容美滿月團圓”弱衣手中琵琶漸收,心中輕輕的念著這下闕吳歌曲詞,直到“月團圓”三字時,強自壓抑的悲傷驀然迸發,瞬時之間,一種席卷天地的絕望自心間湧起,這堅硬的絕望隻將她的心一寸寸、一絲絲碾成齏粉細細,隨風飄灑,想抓抓不住,想收收不攏,任她千般叫喊,卻是再也尋不到了。
“我的心,我的心”隨著一陣迷亂的囈語,下一刻,手形一散,淡黃的曲頸琵琶發出一縷雜顫的亂音,弱衣眼前一黑,向後倒去,意識的最後一刻,她似乎到了一個熟悉而又無比陌生的所在,這裡是那般的溫暖,再沒有半分的情傷欲絕的苦痛,不由自主的向內擠了擠,又是傳出一句喃喃囈語:“十一郎,十一郎,我們看月亮去!”
這一曲《有所思》在曲終時刻,驀然斷裂。
崔破將懷中的弱衣小心放好,轉身對旁側應聲而來的石榴叫道:“去請大夫,快去請大夫,要最好的”
石榴轉身向外跑去,片刻後外面傳來急促的叫嚷:“小猴子,快去請大夫,要最好的,快,晚了小心公子扒你的皮”隨後就是滌詩火燒屁股般的跑動聲。
………………
“這位小姐是七情鬱積過久,以至五蘊皆傷,小心調理之外,還需以心藥方能解之,她體質陰虛,再受不得心事磨折,否則……”須發銀白的晉州名醫說道此處,頓了一頓後續道:“好生調理吧!”隨後開了一劑溫補發散的湯藥,領了診金自去了。
“公子,你變了,自從你離開定州以後就變的好多,以前你是從來不會這樣傷人的,你的心也太狠了,弱衣姐姐自你走後,天天都要去莊前盼望,時時計算著你什麽時候能夠回來,可是你呢!現在成了這樣,如果弱衣姐姐好不過來,我和枇杷都不要再理你了”與弱衣相處數月,親情漸生的石榴情急之下,如此說道。
“出去吧!你們都出去”崔破黯然的揮揮手,對眾人說道,隨後更是緊緊關閉房門,一人靜靜的陪著榻上昏睡的弱衣。
“何苦,何苦來!”看著昏暈中的若衣精致的容顏,崔破抑鬱說道,榻上的弱衣此時再沒有了往日的嬌羞、哀怨與眼淚,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絲絲真切的笑意,似乎正享受著無窮的歡樂,她的臉上也呈現出迥異於往日的別樣的美。
接過溫柔的枇杷送來的湯藥,崔破小心的用銀筷撬開弱衣的小嘴,一舉一動小心無比,也只有這種關心,才能略略撫平他心中的愧疚與不安。
整整兩日,除了必須外出,崔破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弱衣榻前。
兩日後的清晨,弱衣抖動著眼瞼自昏暈中醒來,片刻的松爽過後,離情別緒隨之而來,正在她即將再次被悲傷淹沒的時刻,只聽房門“吱”的一聲,有人自外間而入。
眼神一瞥之間,仿佛相隔千年久遠,弱衣又見到了那個愛恨交纏不休的少年,一時間心慌慌的難受,幾乎是本能的閉上了那雙被憂鬱盈滿的眸子,只是聽到心中少年應和自己心跳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怎麽還沒有醒來”看著榻上依然雙眼緊閉的弱衣詫異道,這已經是大夫所言醒來的最後時辰了。放下手中盛滿茯苓粥的銀盅,緩步上前,撩開她額前的亂發,崔破用手試了試溫度,一如前日,再看她面色漸顯紅潤,應無大礙,方才放下心來。
轉身取過粥盅,斜坐榻側的崔破小心扶起弱衣靠在自己肩上,手執小匙,輕輕叩開緊閉的雙唇,一杓杓吹涼過後,小心的喂下去。
這一刻的經歷,竟使剛剛醒來的弱衣恍然若夢,感覺到他小心的撫上自己的額頭,感覺到他扶起自己時那小心翼翼的憐惜,感覺到他輕吹粥匙的細心與溫柔,一時間,可憐的弱衣再也分不清楚這究竟是真還是夢。
側身後坐、全然看不到弱衣眼眸的崔破,渾然不覺的一匙匙小心喂去,直到這一匙遞過,忽見一滴晶瑩砸落,他才恍然大悟的重重放下手中粥盅,兩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興奮的說道:“弱衣,弱衣,你醒了嗎!”
沒有言語,唯有點點晶瑩快速的滑落,由一粒粒串成奔湧的線,無盡的委屈、憂傷與歡喜隨之流瀉。
見此情形,崔破半是因弱衣醒來的狂喜,半是難以言說的憐惜,驀然松開緊握她肩膀的手,將因為啜泣而顫抖的弱衣深深擁住,口中喃喃說道:“弱衣,不哭;弱衣,不哭”
小心調養兩天,弱衣已是盡數恢復,心結盡解的她在楚楚可憐的嬌弱中更多了幾分撩人的明豔。
複又三天,晉州一並文武官員都接到了來自參軍府的喜柬,這一張大紅的帖子也使他們心底暗暗籲出一口氣,無論如何,穿著吉服的參軍大人總是要比操刀的參軍大人更能夠讓人心安的。
若衣身為孤兒,也為吉禮的舉行減去了許多的麻煩,青廬拜堂之後,吸取教訓的崔破將接待的活兒交給請來的儀賓後,便躲進了後宅,只是間或出來對客邀飲幾盞。
夜已深沉,略帶酒意的崔破踏進了屬於自己的第二個新房,用金絲緊裹的挑竿挑起蓋頭,現於眼前的是一張亦羞亦喜的容顏。
吃酒意一激,心中熱熱的崔破正要上前擁住眼前的美人行高唐之事,卻為弱衣輕輕閃過,抱起榻側幾上的淡黃琵琶擋於身前,調皮的指著一支通體晶瑩潔白的玉蕭道:“崔郎,如此良夜,陪妾身共奏一曲如何?”
崔破苦笑著拿起幾上玉蕭,隨著弱衣所起高亢的《風求凰》曲,合節奏去,如此靜夜,這雍容喜意的韻律隨著淡淡的月光流瀉而出,驚起隻隻寒鴉,又擾亂了幾許閨閣女兒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