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此日,長安城中名園皆為新進士開放,已成慣例,而進士中的探花使於何處采花,也就成了市井中品評各家園林優劣的重要標準,園林主人自然也樂的成全此等雅事,崔破並金雲卿鮮衣怒馬,剛剛行至容園門口,早有一旁等候、觀望的家丁滿面紅光的高聲叫道:“探花使到,敬酒、鳴炮!”旁邊早有兩個伶俐家丁奉上兩觴水酒,崔破二人一口飲了,在旁觀人群的轟然叫好及鞭炮聲聲中,下馬入園。
入得園來,早聞容園之名的崔破,見眼前果然是一片美景,亭台樓閣、奇花怪石、小橋流水相映成趣,一時竟使他忘了自己所處的乃是北地長安,仿佛重新置身於精致、靈秀的煙雨江南,那來自海東小國的金雲卿更是看的瞠目結舌,那裡還能說的出話來?
二人有事,也就無暇細賞,呀歎一番後就兩廂分開,各自尋覓。
再次相見時,手執一枝潔白梔子花的崔破,見金雲卿手中所執卻是一朵海碗大小的燦金蟹爪菊,那菊花瓣須盈長,顏色豔麗,分外奪人眼目。
見崔破手中素白的梔子花,金雲卿一愣,用略帶怪異的話音說道:“崔年兄為何會擇如此素淡之花?”原來,這長安城中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所愛重者最是豔麗、重色之花卉。譬如牡丹,人所愛重者乃是大紅、深紫諸色,為求一本往往不吝巨資,是故有“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之說;與之相反的是,那些素淡花卉卻不為酷愛濃烈、奔放的長安人所喜,是以他才有此一問。
“只是喜歡此花的純淨、幽香罷了。”崔破一笑答道,隨後二人便出園上馬回轉曲江而去。
若說來時是崔破獨領風騷,則回程之時便是手執蟹爪菊的金雲卿佔盡風流,圍觀之人對崔破手中的那枝花香濃鬱的梔子花,幾乎是不屑一顧,指點讚歎的都是那一朵異種黃菊。
又遷延了許久,二人方才回轉芙蓉園中,早有觀望之人提前通報,頓時,四散遊賞的新進士及一眾閨閣小姐們,都重新畢集道旁。
迎接二人的依然是知貢舉楊炎大人,看到那花色奪人的黃菊,忍不住眼神中露出絲絲癡迷之意,再看到崔破手中的梔子,微微一愣之後,方才開言說道:“哈哈!狀元郎果然與眾不同,現在爾等業已探得名花,有花又怎可無詩,便請狀元郎且依手中之花詠詩一首,也為這曲江添一佳話”
他此言一出,更引來旁側之人轟然叫妙。崔破自然知道楊炎所為乃是更為自己揚名,一片好意,今日如此情勢之下,也不容他推辭,看著眼前行行深碧作色、隨風輕拂的垂柳,略一沉思,開口吟道:“梔子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能得幾隨情!”
少年高中魁元,正值人生得意之時,崔破此詩美則美矣,卻是太落寞了些!也不免掃了其他那些懷著火炭兒一般心思的新進士的興致,是故喝彩者寥寥,竟是有些冷場。
楊炎聽出詩中的身不由己之意,那裡不明白其中緣由,惟恐更有其他變故,哈哈一笑,略說了一句:“狀元郎果然好才情!詠得如此立意深遠之佳作,名花既已攀折,安能不贈於佳人?才子、名花、美人,此舉也是一個風流淵藪,二位探花使便請自便吧!”說完還不忘以目光示意崔破一番。
手執梔子,破開人群,崔破緩緩步履向那五彩帳幕行去,身後的那些閨閣小姐們也都是碎步相隨,都想知道今日又是那家姐妹,能在今年的曲江宴上能夠獨佔鼇頭,得此一株狀元花。
愈行愈近,崔破腳下愈是沉緩,幾回回直欲轉身離去,再不要這狀元榮耀,再不理這豪門威壓,如此念頭隻如火舌一般炙烤著他的心,幾番忍耐不住、拔腿欲行之時,心中總是不期然又浮現出母親那微染雙鬢的憔悴容顏;家中那寄人籬下的殘破小院;石榴、枇杷那稚嫩、瘦弱的雙肩;更有三四載之後那遍燃天下的刀兵戰火,自己這一走,從此這些後世、今生唯一的親人們就要與自己一起顛沛流離了,這…又如何能走?
“千年以還,次次避讓,不成想這‘隨情縱意’四字,依然只不過是夢幻泡影一場,既然終歸是不能快意人生,如此須怪不得我自甘沉淪了,濁濁官場,刀兵殺戮,該來的都來吧!”行走途中,崔破如此喃喃自語,他那俊秀的臉上此時少了幾分飄逸之態,隱隱閃現的盡是斷然果決的剛毅。
腳步雖緩,這路也總有行完的時刻,不一時,崔破已然來到那一座五彩帳幕之前,此帳也如同其它閨閣彩帳一般,外面立著一個青衣小鬟,一為觀望風色;也為預為通報之用。
邁出這一步之前,竟是無人察覺崔破口中的悠悠一歎,一步之遙,兩重人生,此身將再不自主,此心也純淨難再。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人生不過如是而已!”黯然自語後,收回抬首向天的眸子,崔破一步上前,向那小青衣說道:“煩請通報一聲,河東道定州崔破求見菁若小姐。”
“果然是她,哎!此番只怕是郭家小姐名花有主了!狀元郎與她倒也真個是郎才女貌,天賜良緣,真是讓人羨煞、妒煞。”崔破此言一出,隨行眾人聽聞帳中所居便是名冠京華的郭家菁若小姐,一片嘩然後,忍不住如此讚歎,只是這讚歎的話語中總也少不了絲絲酸意。
崔破此時那裡還有心思聽這些個閑言碎語,正心中急急籌劃,若是帳中便是當日長安東市所見之黃衣刁蠻女子,又該如何說話。在他心下思量之時,忽見帳幕掀開,走出兩個黃衣女子,依稀便是適才船頭所見,兩人注目崔破片刻,只見其中一個梳著掃鬧鬟,瞪著滴溜溜大眼睛的明豔少女說道:“枉菁若姐姐對你一片心意,哼!你這呆子,終於還是肯來了嗎?還愣著幹什麽,姐姐讓你進去”鼓起小嘴說完此話,她二人便閃身到一旁,讓開道路。
崔破一禮作謝,也不答話,整整身上衣衫後,手執梔子,邁步向帳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