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立刻四散離去,寬闊的甲板上隻留下他們倆,以及船槳在底下拍打水浪時發出的嘩嘩聲響。於是展琳很快明白過來,她還在尼羅河上,還在一艘船上,不過,是運送著伊奴及所有流浪藝人駛向另一個獻藝目的地、一艘裝飾得有些誇張豔麗的巨大藝船上。
昨晚中了迷藥昏睡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一點都不記得了,隻依稀一種忽上忽下、舒適與難受並存的窒息感……似乎耳邊還一直都聽到奧拉西斯的聲音,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當時的他就近在身邊。奧拉西斯……
大腦突然一個激靈,她猛地坐直身體抓住剛想站起身的伊奴:“伊奴,有沒有看到我的狗?”
“什麽?”他愣了愣。
“我的狗,”手臂張開,展琳比劃著說:“這麽大,鼻子很尖,毛色純黑,像一隻狼的狗。你有沒有見到,它一直都在……”
話音未落,卻見那男子望著自己的目光,忽然間變得有些古怪。
輕輕搖搖頭,他按住展琳有些僵硬的肩膀,站了起來:“如果你說的那條狗,是指他的話,那麽他就在那邊。”
“他?”目光順著伊奴手指的方向朝後面望去,隨即,微微一愣。
她看到一個男子的身影,很高,也很挺拔,全身裹在一塊黑色的鬥篷中,靜靜靠著桅杆低頭而坐,一動不動。
她聽到自己的心臟用力跳了一下。掙開伊奴的手迅速起身,朝著那身影頭重腳輕地跑去:“你……你……”
那身影見到她過來,下意識地抬起手想擋,卻已經來不及。
鬥篷落地,黑色的浪一般,在展琳的手指下。
而她臉上的表情同她的步伐,亦在見到陽光將那身影完全包裹的瞬間,整個兒硬生生僵滯了下來。
一動不動,仿佛在瞬間凝固成了一具蠟像。
耳邊傳來伊奴低低的話音:“我們不是故意的,琳。剛開始,我們還以為他是襲擊你的怪物……直到後來才看出來,他的目的並不是想傷害你,而是……救你……”
心思完全不在他的話語上,展琳怔怔看著眼前的人影,如果,那稱得上是個人的話。
記得讀書時曾看過一部系列電視劇,名字叫《俠膽雄獅》。講的是一名先天性長著獅頭人身,連父母恐懼他,將他遺棄的男人,同一名深深同情他,甚至因為他的善良他的俠肝義膽而愛上他的女記者間的故事。看的時候,她覺得這故事很浪漫,亦覺得那飾演男主角的演員雖然由始至終以獅頭示人,卻掩蓋不了那份野性逼人的紳士和性感。
只是沒想到,這故事描述的形象真的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不但美感全無,甚至,有一種真切寒冷到想要嘔吐的戰栗。
這名坐在甲板上的男子,他長著一顆同周身的肌膚一樣漆黑的、豺狼的頭顱。包括他的雙腳,保留著狼爪的造型和尖銳的爪,陽光下,閃爍著森森的白光。
但他的身體真真切切是人的身體,修長,優美,像個最優秀的運動家。一頭柔長墨黑的發自狼首垂下,奢華地披散至背後,隨河面上動蕩不安的風,絲絲繞繞輕舞於半空……
“嘿,女人……”嘴角牽了牽,暗藍色的光自那綠色的瞳孔中一閃而過,這狼首人身的“怪物”輕輕避開展琳的視線,側頭,有些淡然,亦有些疲憊地透過圍欄,望向尼羅河上空平靜如洗的天。
展琳被這熟悉的話音震了震。
旋即留意到他身上的傷痕,由脖頸到大腿,深深淺淺,觸目驚心地遍布在他身體的每一處。最大的傷口有四五寸長,朝外翻出的皮肉在水的浸泡和陽光的照射下,演變出一層死氣沉沉的蒼白。
她迅速蹲下身,拾起鬥篷將那身體重新包攏。
手指經過他脖頸處傷口的時候,滯了滯,小心地將邊上滲出的血液輕輕抹去,卻在同時感受到那繃緊的肌膚在自己的指下,不為人所察覺地一陣顫抖……
“你說的是他嗎?”
身後傳來伊奴的腳步聲,展琳的手隨即從他身上抽離:“……不是,他是我哥哥。”
“你哥哥?”
“對,我哥哥。”用力點了下頭,她背對著伊奴將那“怪物”的發絲在帽簷內理整齊:“他病了,從嬰兒時期就有的那種。你知道,”回頭,朝身後若有所思望著自己的他淡淡一笑,“這病讓人非常困擾。很長時間以來,我們一直都在尋找醫治這病的方法,但一直都不奏效,真的很難……”
“我能理解。”
“後來聽說凱姆。特有位偉大的神官具有與神相似的力量,所以我們不遠萬裡來到這裡,可以說……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希望他能夠為我們解開他身上這種先天性的、殘忍的詛咒,對,詛咒。”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完這一串話語,展琳把“哥哥”輕輕攬入懷裡,抬起頭,目不轉睛地望著那臉上讀不出任何表情的伊奴:“對於我們來說,這病毋寧是一種最毒辣的詛咒。”
眉峰輕輕一挑:“那位神官……你指的是俄塞利斯?”
“是的,沒錯。”
“但俄塞利斯已經去孟菲斯有一段日子了……”
“之前有點事,我們被耽擱了行程。而誰又會知道,好容易有了可以去孟菲斯的時間,船竟然會出事!”唇邊溢出一絲苦笑,展琳將“哥哥”從甲板上扶起。
船身忽然在浪花中一陣顛簸,而那位“哥哥”很適時宜地配合著在她懷間一個趔趄。
“他沒事吧?”不再多問,伊奴快步上前幫展琳一起扶住他:“我真的很抱歉,他們出手很重。”
“沒關系,這種事……一直以來沒少發生……”
“我真的很佩服你能在這麽短時間內編出這麽感人的故事,我親愛的妹妹。”直到進了船艙,伊奴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怪物哥哥”這才從她肩膀處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
展琳的臉一紅:“我只是希望他能在發現我那些話破綻百出之前暫時先放過我。”
“看來他並不是個好奇的人。 ”
“或許他只是比較擔心你的傷。”頓了頓,望向他的眼睛:“你放了他,奧拉西斯?”
嘴角輕輕一牽,他不語。
“謝謝……”
“客氣。”
沉默,因為發現對話忽然變得有些無聊。
扶他上床,掠開他滿肩披散的長發,把已被傷口的血黏連住的鬥篷小心揭開。目光隨即撞見背部更為可怕的傷口,展琳眉心輕輕一擰:“他們幾乎要了你的命……”
“因為他們以為我要吃了你。”床框是整片黃銅,平整的地方就像是面鏡子,奧拉西斯對著反光處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的倒影。
展琳的手指在他傷口處一頓,繼而,一聲歎息:“莫名地和阿努的身體對換也就罷了,奧拉西斯,為什麽現在你又會變成這個樣子……”一直以為自己的遭遇夠誇張,沒想到這位年輕的法老王,比起自己竟然猶過之而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