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附近很亂,作為人的時候從未感覺到過的混亂。到處是來來往往的駱駝和馬匹,夾雜著一輛又一輛的大篷車,毫無防備間,便從身旁卷著塵土急馳而過。
他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注意去小心回避那些蹄子和車輪,因為他不是人,是頭即使碾死,也不會給人招來任何注意和麻煩的畜牲。
一輛牛車貼著他的尾從後面駛過,轉身避讓間,不期然撞上身旁小販的籮筐。胯部生疼,嘴裡發出一聲低哼。正想忍著疼離開,耳中傳來那車上一名孩童尖銳稚嫩的嗓音:“媽!媽!看啊!狼!”
“傻孩子,那是狗。”
“哎?好像是狼……”
“真的,看它的臉,看它的尾巴……”
“狼!”一聲尖叫,刹那,奧拉西斯隻覺得無數道刺眼的目光由不同的方向,驚恐地朝著自己射來。
無處遁形。
“砰!”一把爛菜葉砸在他的腦門上。
驚跳,眼見著又一塊石頭朝自己飛來,他猛地清醒過來,瞅著腳步之間露出的一道空子,他頭一低,朝著那方向飛速跑去。
“快抓住它!”
“抓狼啊!狼咬人啦!!”
午後雖然人來人往,卻因酷熱而顯得比較沉悶的城門口,頃刻間炸開了鍋般沸騰起來。更有些人乘機在混亂中東一把西一把摸了攤位上的東西就跑,惹來咒罵聲混合在一片喧囂中,令場面越加混亂。
從未有過的經歷,即使是在血肉相搏的戰場。而身高更造成了視覺上的錯亂,奔跑竄逃間,奧拉西斯逐漸連方向都已經顧不上去分辨。
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有這麽狼狽的一天。已經到了哪裡有洞就往哪裡鑽的地步……就在十多天前,那是想都絕對不可能去想到的。
神,究竟在跟自己開著怎樣一個可怕的玩笑?!
回頭倉促地朝身後張望,再抬頭,剛想喘口氣,卻在轉瞬,猛地瞪大了雙眼。
正前方四條飛快奔騰的馬蹄。有力的蹄子拋起紛揚的塵土,甩動間,肌肉迸發出那曾令他讚賞的光澤和弧度。
而現在,於他而言卻是場噩夢,一場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的噩夢。
急轉身就地一滾,所幸阿努的身體瘦長柔韌,就在那匹奔馬瘋狂的四蹄從身邊踏過的瞬間,他險險地滾到了一旁的拖車板下。
呼嘯而過的濃塵嗆得它無法喘息,直到塵煙稍稍褪去,背上突然之間火辣辣一陣巨痛!
“它在這裡!那隻狼在這裡!!!!”
頭頂的木板猛地被掀開了,一支長篙朝裡頭一頓猛戳。腿上再次被重重挨了一下,他不得不迅速衝出這塊暫時的避難所。
身子剛暴露在陽光下,鼻尖卻同前面出現的一樣物體猛地撞上。眼前一陣發黑,正條件反射地掉頭想跑,身子一蕩,被兩隻手用力抱起。
“對不起,這是我的狗。”
耳邊響起的聲音,很熟悉。他的肩膀一滯。
身旁那些咒罵聲和叫囂聲漸漸遠離了,他感覺自己被擁進一個柔軟的懷裡,手壓得很緊,撫在他剛被砸出的傷口上。
“沒事吧……”那聲音低聲問。
他抬起頭,被風沙迷花了的眸子看向對方的眼睛:“是你……”
“對。”
“你這身打扮想幹什麽?”
“跟你一起去孟菲斯。”
“阿努怎麽辦?!”
“我讓路瑪看管著。”
“你怎麽讓他也知道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你……為什麽……”
“路瑪說你打開了你父親的墳墓,是嗎,奧拉西斯?”
視線移開,他不語。
“欠你的。”翻身上馬,展琳依舊牢牢抱著他的身體:“我欠你的,奧拉西斯……”
“神的力量……”清冽的水從指縫間滑落,沿著足踝,緩緩將整個足背覆蓋。白皙,纖巧,精美得如同這腳的主人,那張象牙雕琢出來的臉。眼梢輕輕一挑,她對著跪在一旁的高大卻又充滿著謹慎與不安的希伯來人,報之以微微一笑:“曼邇拉提心疼了,西耶魯?”
沉默,希伯來人輕輕垂下眼簾,因著眼前這女子從碩大的浴盆中旁若無人地站起身,晶瑩的水珠脫離那剔透玲瓏的身軀,悄然濺灑了一地。
隨性而美麗,從10歲到30歲,從第一次見到她起直至現在。
赫梯國公主賽拉薇,這位被自幼喪母的君王寵愛到無以複加的長公主,即便是在沙漠中跋涉,都能這樣如此奢侈地揮霍著水源,正如安納托利亞黑色護城河上那雄偉的堡壘中,被同樣方式揮霍著的珠寶和金子。
“讓波瓦轉告他,他在乎的那個力量還活著。”走下台階,接過使女手中的長袍披在身上,賽拉薇漫不經心地擼了擼自己暗褐色波浪般的長發:“投下大量的黃金和人力,超過7天的不飲不食都不能帶走那個女人的生命……他贏了。”
“……是。”
“再告訴他,即便是這樣,我還是堅持我的想法。”
“是。”
“另外,”來到梳妝鏡前坐下,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理著自己凌亂的發:“不久就要進入凱姆。特的邊界了,你不必再繼續跟著我,和波瓦一起回去吧。”
“可是……”
“路上很安全,而且,”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麽,透過鏡子靜靜望著身後那臉色有些不善的男子,賽拉薇用眼神製止了他未出口的話音,“你在凱姆。特已經引起了一定的關注,不是嗎?”
西耶魯再次沉默。
“我曾經告誡過你,即便再如何討厭著那個背棄了你的國家,也不要表現在自己的行為上。可惜……”放下梳子站起身慢慢踱到他身旁,俯身,輕輕撫摸住他剛毅而微微有些僵持的臉龐, 她輕聲道,“我總是忘了,你是個如此忠實於表達自己真實感情的人,西耶魯……”
微溫的氣息羽絨般輕拂在西耶魯的鼻尖,很近的距離,一截睫毛的距離。
空氣很靜,靜到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自己極力克制的呼吸聲中,一下一下由緩到急。
賽拉薇的氣息,如同牛奶纏上蜜後最細膩的芬芳,20個年頭日日夜夜侵蝕在自己的鼻腔,自己的腦海,自己的夢境,自己的骨髓的芬芳……
“賽拉薇……”逐漸變得滾燙的唇小心翼翼移向那玫瑰般嫵媚的嘴時,他聽見自己口中發出的聲音,乾澀而低啞,有些顫抖,有些怯懦。
而即將貼近的一瞬,迎接他的,卻是那玫瑰花瓣中溢出的一聲歎息:“該走了,西耶魯大人……”那張美麗的臉擦著他的頰,輕輕滑過。手一松,賽拉薇倒退著緩緩直起上身:“太晚了。”
芬芳的氣息轉瞬遠離。似乎想留住那飄逝在空氣中最後一絲余韻,西耶魯深深吸了口氣,隨後站起身,行了個禮,頭也不回地朝門外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