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炯一邊快步向李中易那邊走過去,一邊心裡暗罵楊無雙的狡詐,故意給他下套,讓他明明不爽,卻隻得硬著頭皮往裡面鑽。
原因其實很簡單,李中易固然是名正言順的政事堂相公,卻也有著另外一重身份——河北道行軍大總管。
如果楊無雙提醒的是李大帥,那麽,楊炯完全可以揣著明白裝糊塗,把李中易當作是武將看待。
自從太祖郭威建國之後,本朝重文抑武的國策日益明顯,上馬安天下,下馬治萬民,乃是題中應有之意,千百年來都是這麽過來的。
按照朝廷的規製,宰相之尊禮絕百僚。政事堂的相公們在面君之時,不僅不需要行跪拜之禮,更有座位可坐,以示朝廷優遇文臣首班之意。
楊無雙故意擺出李中易是宰相領軍的現實,就是想提前封死了楊炯借題發揮的空間,讓楊炯必須以宰相之禮,來完成宣詔的皇命。
“博約公,好久沒見尊顏,一向可好啊?”李中易看見楊炯快步走過來,不由微微翹起嘴角,隔著老遠便笑眯眯的拱手打招呼。
楊炯哪敢托大,緊趕幾步,迅速走到一身相公裝扮的李中易面前,拱手道:“下官身負皇命,不能大禮參拜,還望李相公見諒。”
李中易眯眼一笑,拱了拱手,說:“博約公不遠千裡銜聖詔至此,李某豈敢逾製?”
何大貝眯起兩眼,津津有味的瞧著兩個高手暗中過招,其中的奧妙只有局中人方知。
在何大貝看來,楊炯不愧是老狐狸一枚,故意把姿態放得很低,客套話虛而不實。
李中易也毫不含糊的點明了一個事實,楊炯未宣詔之前,便是奉詔而來的天使,這身份代表的是至高無上的皇家威嚴。
楊炯和李中易剛一見面,便暗中過了一招,楊無雙看得津津有味,高手一出便知有沒有。
“李相公,還請召集帳下八品以上的諸位將校,一起接詔吧?”楊炯從隨從的手中接過詔書,高高的舉過頭頂。
李中易把手一擺,吩咐說:“傳本相的軍令,命八品以上的軍官,都來帳前接詔。”暗中眨了眨眼,楊無雙隨即會意,毫不遲疑的下去傳達李中易的將令。
“天使遠道而來,還請帳內歇息一下,咱們好象有很久沒見面了吧?”李中易明知道楊炯來者不善,卻故意揣著明白裝糊塗,按照正常的接待欽差程序,盡到禮數。
楊炯也知道,他在沒有宣詔之前,便擁有天使的特權。一旦詔書宣讀完畢,楊炯便再無和李中易平起平座的資格,到那個時候,很多話就不是那麽好說了。
“多謝相公。”楊炯原本也是個灑脫之人,既來之則安之,反正遲早要和李中易私下裡把話講透。
李中易側身讓到一旁,擺手示意楊炯先行,楊炯假意客套了一番,這才當先步入李中易的帥帳。
借著楊炯的身影消失在帳口的機會,李中易衝貼身家將李二十八做了個特殊的手勢,示意他傳下密令:全軍特級戒備,預防耶律休哥趁機偷襲大營。
楊炯要求召集八品以上的武官一起接詔,這就等於是把隊正以上的軍官全都抽空了。李中易一向是個謹慎小心的性格,值此大敵當前之際,稍有閃失便是全軍覆沒的慘劇,絲毫馬虎大意不得。
李中易進帳的時候,楊炯正負手立於帳中,滿是好奇的打量著帳內的一切。
“博約公請上座。”李中易含笑拱手,對楊炯代表朝廷的天使身份,給予了極大的尊重。
楊炯絕非不識好歹之輩,他趕忙作揖還禮,異常客氣的說:“無咎公乃是朝廷柱石股肱之重臣,下官雖然銜皇詔而來,焉敢如此托大?”
李中易微微一笑,落一葉而知秋至矣,楊炯此話一出口,等於變相暴露了局部的底細:朝廷有求於他李某人!
別的朝代是個啥情況,李中易或許不是特別的清楚,不過,身為大周政事堂的相公之一,他心裡非常有數,代表朝廷權威的天使,無論到了哪裡,都必須上座才是正道理。
“博約公,請上座。”
“不敢不敢,請無咎公上座……”
“哪有天使居於人臣之下的道理?”
“無咎公不同旁人……”
經過一番沒有任何意義,卻又必須走的客套程序之後,賓主雙方達成了一致性的意見:彼此相對而坐,楊炯居左,李中易居右略偏向帳門一些。
“下官萬萬沒有想到,無咎公僅憑區區萬余之兵,竟然連續大破契丹精銳,武功可謂蓋世無雙矣,雖武安君亦遠遠不及啊……”楊炯張嘴就是連篇的溢美之詞,將李中易比作是地上少有,天上亦無,連戰神白起都隻配提鞋的絕代戰神。
李中易卻顯得異常之淡定,他擺了擺手,重重的歎息說:“博約公太過謬讚了,吾不過是運氣比較好罷了,不及武安君遠甚。”
侍立於一旁的何大貝,表面上平靜如水,心裡卻浮上濃濃的隱憂,楊炯如此誇大其詞的吹捧李中易,顯然不是什麽好事。
李中易還是參知政事的時候, 就和楊炯打過無數次交道,他非常清楚楊炯的為人。
和一般沒本事、只會拍馬屁的侫臣不同,楊炯是個非常有頭腦而且傲骨錚錚的大智囊,否則,范質也不會十年如一日的信重楊炯。
李中易在洺州全殲四萬契丹鐵騎,二取榆關如同探囊拿物,如今,又在河北平原上大破奚族以及各部草原聯軍。
說句大實話,自晚唐以降,歷代漢人朝廷還從未有過如此輝煌的國戰勝績。偏偏李中易僅僅率領一支偏師,卻達成了震古爍今的空前戰果,所以,楊炯的吹捧並非完全的馬屁話,而是極其震撼之下的真假參半的感慨。
李中易既感受到了楊炯的驚歎,同時也接收到了,楊炯無意之中散發出的警惕氣息。
時至今時今日,李中易即使想繼續藏拙,顯然已經不太可能。道理是明擺著的,李中易立下如此奇功,符太后和范質在高興之余,恐怕更多的考慮是:尾大難製,如何削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