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經四更天了,要不,讓人告訴司徒,就說陛下已經安歇了?”張讓小聲提議著。
劉宏皺著眉,很昏君的模樣問:“四更天了司徒求見,不是有什麽急事罷?”
“陛下,呵呵。”張讓輕笑著,提醒:“想必適才司徒是在袁太仆府上的。”
“袁隗?司徒居然夜宿袁隗府上,幹什麽?”劉宏瞪了張讓一眼。
“這個?”張讓臉作難色,躬著身,“陛下,要不,老奴去問問司徒有什麽事?告訴他陛下已經安歇了,有事明日再來?”
“罷了,君子不可欺也,宣司徒!”劉宏搖頭,看低頭弄弦的蔡邕一直默然無話,也不知他心中想什麽。
“陛下,議郎皇甫嵩覲見!”
又一個小宦官急步進來稟報。
來了!
“先請司徒進來,嗯,也讓皇甫嵩進來。”劉宏揮了揮手,張讓點頭不出聲。
小宦官應聲出去,張讓看著蔡邕猶未動弦,因笑道:“伯喈可是又作了新曲子?不知該是何樣的曲子才正合陛下安眠定神呢?”
蔡邕起身,與劉宏長揖到地,道:“陛下,臣曾遠遊荊、揚地,見春水升,桃花落,萬物枯榮,因作了一曲《遊春》,獻與陛下!”
“善,朕洗耳恭聽蔡公雅音。”
歷千年而不朽的,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劉宏隻知蔡邕之文、蔡邕之字千年而不朽,蔡邕彈了一手好琴,作得好曲子,“蔡氏五弄”,亦是千年不朽之國樂瑰寶,《遊春》正是其中之一。
當然,劉宏是個不識貨的,只是琴聲悠揚,聲樂之美,千萬年之後猶能共通,才華這一點東西是講天賦的,後世知名琴師五十年彈琴也不見得能望得業余愛好之蔡邕項背,輕拔短點,幾息幾揚,不知不覺,劉宏很快便沉浸了進去,仿佛身在桃花盛開之地,望見碧水悠悠,青草萋萋,藍天白雲……
“蔡伯喈當世大儒,海內所景仰,豈是一介琴師之遇!”
“司徒覲見!”
正出神間,平地一聲炸雷,兩個嘈音,蔡邕琴聲嘎然而止,劉宏從迷糊中驚醒,駭然打了個哆嗦,不由大怒,抬頭正看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腰懸明玉,頂朝冠衣朝服,一身正氣,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拿眼睛盯著自己看,劉宏徒然升起的三丈怒火便就熄了幾分,呐呐的低聲:“司徒?”
“臣楊賜拜見陛下!”
楊賜躬身施禮,聲音洪亮,身為當朝三公,與皇帝相見只需長揖一拜,並不必叩頭。
“皇帝為司徒起!”
劉宏身後,張讓一聲高唱,依例,三公位高望重,哪怕是貴為皇帝之尊也不能大模大樣的坐在那裡接受三公跪拜的,不論何時何地都必須離座起立,正容還禮,一旁還得有個侍者高聲唱禮,君臣彼此恭謹嚴肅,一絲不苟。漢家制度重禮崇禮,上至天子以身作則,如果劉宏還坐在那裡等楊賜像等蔡邕那樣行來給自己跪拜禮,那便是劉宏的失德事件之一了,有點骨氣的大臣是要引以為恥憤而去職的,在史冊上也是要濃墨重書一筆的。
劉宏卻沒有一時起來,定定的看著躬身施禮的楊賜,張讓久見著劉宏沒動,忙低身小聲:“陛下,陛下?”
弘農楊家,楊震,楊秉,楊賜,楊彪,楊修……
劉宏腦子裡轉了轉,楊賜依然低著頭,等皇帝回禮呢,蔡邕卻已起身,側向楊賜作施禮狀,臉色好不愁悶,依有幾分擔憂。
“司徒,你攪了朕的睡眠了!”劉宏低沉著聲音,說不上憤怒,也說不上平靜,依然很無狀了,並不起身與當朝司徒見禮。
“陛下自有寢宮!”楊賜沉聲道,抬起頭來,雙目炯炯,直視劉宏,十分的無禮。
“朕這個皇帝,還就不能在這裡睡覺了?”劉宏聲音大了起來。
楊賜夷然不懼:“四海皆陛下所有,何處不能安眠?然,蔡伯喈當世大儒,海內學宗,陛下使他弄琴在臥榻之側,是為不敬,臣忝為三公,不能不諫!”
“很有道理嘛?話誰不會說!”劉宏大怒,坐直了身子瞪視楊賜:“蔡公,吾當師事之,蔡公奏琴,天地無不為之噤聲,司徒卻跳進來一聲打斷,是何道理?偏你嗓門大!”
老楊賜打了個頓,顯然沒想到一向待自己禮遇有加的皇帝會一照面就給自己連番責難,臉上一陣難堪,一旁蔡邕已經趴仆跪拜在地了,老楊賜亦是挺直了乾癟的胸膛,大聲道:“四更之時,天地同寂,陛下使人弄琴,豈是待師之禮!”
“司徒,慎言!”
張讓惶然大懼,向著老楊賜連連躬身求請,“司徒,陛下已有多少日子不曾安枕了,咱這個陛下身邊侍候的看著心痛,這才,這才作膽請了伯喈進來為陛下獻奏一曲,絕無不敬之意,司徒明察,此絕無不敬之意,雖有不對的地方,是讓該受罰,實不乾陛下的事。”
劉宏鼓著臉,與老楊賜對視,老楊賜卻對張讓的求請恍若未聞,對著劉宏寸步不讓。
未許,劉宏軟了下來,狠狠瞪了身旁張讓一眼,氣道:“司徒也知道現在四更天了,你不睡覺,還進宮來吵朕作甚!”
“臣請陛下放蔡伯喈出宮,若是有詔,可於明日宣見,夜半時分,於禮不合。”楊賜躬身退後一步,長揖道。
楊賜知退,劉宏這才臉色好看了一些,冷哼一聲:“偏你知禮?如你所說,當年太宗也曾夜半召見賈生,那也是於禮不合了?”
太宗,即是漢文帝,賈生,賈誼,漢初大才子。“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說的就是這個典故。
“臣有罪!”楊賜倒是光棍,也不跟皇帝糾纏了,直接免冠跪倒,叩地。
這是請辭的前奏了。
按說,辭就辭了,三公俸萬石,除了地位尊隆卻不怎麽乾實事,免了一個三公能為國家省下不少錢, 是好事。不過楊賜有清名,年紀又大了,弘農楊氏自楊賜祖父楊震以來都以清廉自勵為世人所景仰,後來漢室多故,楊賜的兒子楊彪也曾努力匡扶,是漢室忠臣,說他們楊氏一門是當代楊家將也不為過,文的。
不能傷了忠臣的心呢!
劉宏起身,上前親手扶起楊賜,楊賜退後一步,劉宏長揖,道:“朕是思念蔡公,急著相見,司徒昔日多有匡教,朕不敢忘!”
張讓早已替楊賜撿起地上朝冠,雙手奉上,劉宏接過,楊賜躬身低頭,劉宏親手為他戴上。
“臣無狀,有愧陛下信重!”楊賜長揖。
劉宏明白,楊賜這是怕張讓他們為難蔡邕,當年蔡邕自並州遇赦而還,正是受了故中常侍王甫之弟五原太守王智羞辱威逼,懼禍這才亡命江湖,從此在皇帝視線中消失了。
在原來歷史中,終漢靈帝一世,君臣再未相見。
“張侯,代朕送司徒與蔡公出去,城中宅院,你與朕選了一處賜與蔡公,近皇宮一點的。”劉宏揮了揮手,很是意興闌珊。
在外臣面前,皇帝是不會管張讓叫“陛父”的,一聲張侯已是足夠的敬意了,張讓應諾。蔡邕俯身下拜:“謝陛下!”
你就不會多表兩句忠心嗎?
劉宏有些無奈。
楊賜、蔡邕退去,殿外正見著皇甫嵩,互相致意,並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