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召見皇甫嵩自然不必張讓親自出馬,出得大殿外召來幾個小宦官吩咐兩句,取了宮牌叫了人馬,一行人打開宮門浩浩蕩蕩出得皇宮而去。
劉宏的心思其實並不全放在這笨重的簡牘裡,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前人的智慧能為自己提供一個借鑒,對於怎麽處理眼前這棘手的一切,卻沒有現成的答案。
現在是什麽樣的局面呢?
漢末三國,天下即將大亂,據史書記載,劉宏的這個皇帝也當不了多少年了,現在是光和四年,公元181年,史載是在八年後,也就是公元189年,漢靈帝會跟他的幾個前任一樣,自他的高祖父漢章帝以來就沒能逃過的命運魔咒,年紀輕輕就掛掉,死了,留下巨大的權力真空,於是一大堆人就瘋了,紅著眼珠子搶瘋了,朝廷秩序徒然失控,無謀何進召了董卓進京,欲誅宦官,不想何進自己反而被宦官誘進皇宮一刀斬為兩段,而後袁術袁紹兄弟兵發皇宮,望著白面無須者盡殺,枉死者甚眾,一直駐軍於d觀望的董卓於是火速進京摘桃子,廢劉辯,殺何後,而後,袁紹袁術曹操出逃,關東各州郡自興兵,名曰“義兵”,群雄討董,很快的討董不成又自個先打起來,群雄逐鹿,廝殺了幾十年後中原大地十室九空,在累累屍骨堆中魏、蜀、吳三國鼎立,直到公元280年晉滅吳,天下歸司馬才又有了短短十幾年的太平,然後司馬家合祖孫三代之力建立了這一個史上最窩囊的大一統中原王朝開始八王之亂,中原漢人、司馬家族的力量在一堆廢物的自我折騰中搞得筋疲力盡,而後,內遷五胡趁勢崛起,五胡亂華,東晉十六國南北朝……
想遠了!
劉宏重新清理了一下心中的思絡,管得住自己任內的是名君,管得住身後五十年的是偉人,聖人五百年一出,能管五百年的都是得道成聖了。
後世關於這段歷史的忠實記錄,關於眼下這個亂局,並沒有能給劉宏提供一個現成的答案,諸葛亮說漢家亡於桓、靈二帝,劉宏其實不是完全認同的。
別說他們沒那個心,就算桓、靈二帝真的腦子燒漿糊要毀掉自家的江山,不客氣的說,他們叔侄倆還不是楊廣,沒那個本事!
然則桓、靈二帝無辜麽?
坐了這個位子沒乾好這份工作,板子打在他們身上,也不算十分冤枉了他們。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沉屙痼疾,豈是一朝能盡去的?
明末王夫之有一句引起了無數讀史者的共鳴:“國恆以弱滅,獨漢以強亡!”
怎麽說呢?
依劉宏的理解,東漢王朝的滅亡,其實是亡於漢家人民的尚武精神,過分的尚武,習慣性的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又因為皇帝都是幼年即位,太后牝雞司晨,跟著輪番執政的外戚、宦官兩派一下一上殺得不亦樂乎,各種醜態瀕出,中央政府威信盡失顏面掃地,各州郡地方勢力便自遂漸坐大,竟成尾大不掉之勢,最後強枝弱乾不可避免,且看漢末各路軍閥,董卓,袁紹,袁術,曹操,公孫瓚,孫堅,劉虞,劉表,劉焉,呂布,劉備,究其最初,無一不是漢家朝廷所置地方州郡長官,只因一日中央政府虛弱,號令不可相及,手握兵柄的這些豪傑們便在地方豪強的支持下迅速演變成一方獨立王國,打著保境安民,或者為漢家除殘去穢,或者討伐賊凶這類的口號,權位爵祿私相授受,彼此征伐不休,宰割天下,宰割漢家的天下。
簡而言之,東漢王朝的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地方豪強坐大,中央政府力不能製!
至於其他的,黃巾張角?
張角倒是氣勢很足,一朝舉事九州俱動,連皇宮中的宦官,十常侍都有他的人,隻是這麽大陣勢,不到一年功夫就給東漢政府撲滅了,這裡頭有皇甫嵩、朱俊,董卓等諸將所領朝廷大軍的努力,最主要的,便是地方豪強站在了東漢朝廷這一邊,曹操、劉備所帶的義勇軍,就是地方豪強的武裝力量,也因此,東漢朝廷給地方豪強放權,卻是飲鴆止渴,放虎自衛!
鮮卑檀石槐?
這個雜胡私生子似乎現在還沒死呢,本事不小,也挺能打仗的,幾乎一統匈奴故地,幾次打得漢朝邊全軍覆沒,不過據史書記載,這廝也沒幾年活頭了,其實就算他活著,也不過打打漢家孤軍深入之邊軍的主意,染指漢家土地,他還沒那個本事,一得力邊將足以製之。
西北羌亂?
羌亂都亂了有一百年了,韓遂、馬騰這幾個可是正經漢人,馬騰是伏波侯馬援之後,韓遂曾舉孝廉,還跟曹操是老相識,與其說是羌亂,其實也就是天高皇帝遠,涼州地方豪強自己在佔山為王不服管教。
再其他的,烏桓?那是鮮卑人的附庸,匈奴?他們是漢家的打手,熹平年間漢軍三路出擊,討伐檀石槐全軍盡墨,其中有一路就是匈奴大單於所領,這位匈奴大單於連名字都沒在史藉上留下,就死於討伐檀石槐的傷重複發……
一個一個分開說都不是事,加起來,就是天大的事!
當然再大的事,若不能扼製住地方豪強再進一步坐大,那都不是事了,因為管不著,命都沒了。
自個小命都還捏在別人的手裡呢,捏在身後這位打著哈欠,慈祥又溫順的張阿父手裡呢!
劉宏其實也有些困了,不過強撐著,也不知那些去召喚皇甫嵩的人去了多久,沒有時鍾,劉宏也沒法估摸時間,不過又看完了兩大箱子竹簡,還有一箱子竹簡也見底了。
“阿父,涼州三明都死光了沒?”劉宏冷不防一問。
“涼州三明啊?”張讓抖摟精神,呵呵笑道,“陛下,那個,皇甫規是死了,段庖裁渙耍袍薊乖塚還勾估弦櫻蟾乓裁患改昊盍耍嗆恰!
涼州三明,指了是三個涼州人,段庾旨兔鰨袍甲秩幻鰨矢孀滯鰨說謀磣種卸加幸桓觥懊鼇弊鄭侄際橇怪萑聳烤蘸眨┦Ρ愫銑迫宋傲怪萑鼇保艽螅焦囟魷喙匚鞽黿摹敖保噶司褪撬欽庖慌匚髁怪萑耍炕矢砸菜閌譴肆兄腥恕
“張奐?”劉宏若有所思,“張奐是不是有個兒子叫張芝,寫得一手好字的那個?”
“聖明無過陛下,呵呵,這張芝,還有他的弟弟張昶,俱好書法,人稱名家!”張讓肚子裡有本帳,隨翻隨有,向少遺漏。
張芝是張奐長子,字伯英,在書法史上赫赫有名,書聖王羲之推崇的兩大書法家,其中一個就是他,另一個,是同時代的鍾繇,論年紀鍾繇約略是張芝的子侄輩。
“那也召張芝進宮吧!”劉宏大手一揮,“皇甫嵩怎的還沒來?”
張讓臉色有些古怪,呵呵笑道:“陛下,張芝並無官身,現居弘農,並不在洛陽。”
“像張芝這樣好擅書法的人,怎麽能還是白身?他還是名將之後!”劉宏瞪了張讓一眼。
“陛下,張奐是西人。”張讓小聲提醒道。
“西人?西人怎麽了?”劉宏不懂。
張讓笑道:“陛下,諺雲:關東出相,關西出將。張奐是涼州人,將家子,諸三公多是關東人,依例,關東三公是不辟舉關西將門之後的。”
還有這種說法?
別說以前的漢靈帝不懂,就是劉宏,他也沒想過這一層,張讓不錯!
“陛下若是喜張芝才,不若公車征舉?”張讓建議道。
公車征舉,在沒有科舉的時代,漢朝人入仕一則是因父祖、家世之蔭,拜為諸郎將,在皇帝身邊聽用,如劉焉,一則是被諸州、郡察舉孝廉,茂才,如曹操,一則是三公、大將軍府舉辟,如袁紹,還有如立功邊塞,如董卓,還有一個就是舉賢良方正,朝廷公車征舉了。如皇甫嵩,也曾舉孝廉,三公征辟不應,最後漢靈帝公車征為議郎。至於張芝,若是在他原藉武威,大概舉個孝廉、茂才是不成問題的,隻是其父張奐因軍功叩請朝廷聽許他移藉弘農,所以張芝也變成了弘農人,這就怨不得關東人不給他一個孝廉、茂才了。
這是個舉孝廉,父別居,舉茂才,不知書的年代嘛!
“準了,明日備公車,征拜張芝為議郎!”
“英明無過陛下!”張讓撫掌大讚。
劉宏心情大好,伏首,繼續看書,又扔到一冊竹簡。
殿門外一個小宦官露了個頭,又縮了回去,張讓伏貼在劉宏耳邊,笑道:“陛下,老奴聽說,外間那些名士們都恭頌蔡伯喈是當世書法第一人哩。”
“蔡伯喈?蔡邕麽?”劉宏放下了手中竹簡,“蔡邕死哪去了?”
“呵呵,陛下您這話說的,可別讓外面人聽著去了。”張讓呵呵一笑,小聲的,“陛下,伯喈此下正在洛陽城內,陛下可想見他?”
“自然要見,蔡邕這老頭也寫了一手好字,飛白體,天下一絕!”劉宏對蔡邕自不會不熟,曾經漢靈帝駕前朝夕相處,為漢靈帝講過學,還教過漢靈帝書法的,雖無帝師之名,實有帝師之實,瞪了張讓一眼,這老小子不錯,挺耳目聰敏的嘛,劉宏一臉不悅,“阿父,你既然知道蔡邕在洛陽,為何不早告訴朕?”
早幾年蔡邕犯了事,被髡首徙並州,後來朝廷大赦,蔡邕在回洛陽路上失蹤了。
“陛下, 老奴也是剛剛知道這事呢,老奴知道陛下還念著伯喈的好,這不,趕緊的跟陛下說了。”張讓呵呵笑道,又壓低聲音,“陛下,今日是太仆袁次陽夫人過壽,伯喈正是在袁次陽府上。”
袁次陽,即袁紹叔父袁隗,時官拜太仆。
劉宏沉默半晌,冷冷的:“袁隗真是夫妻情深呢,還不忘給他家夫人過壽!”
“陛下,老奴聽說,隻是袁家的幾個親戚作陪,倒也不是很多人,像司徒楊公父子,大鴻臚馬翁叔等寥寥數人而矣。”
司徒楊賜,大鴻臚馬日。楊家跟袁家是通家之好了,楊賜子侍中楊彪之妻就是袁隗侄女,故司空袁逢之長女,也就是袁術的親姐姐,大才子楊修是袁術的外甥。(注)袁隗之妻為大儒馬融幼女,馬日正是馬融族子。
張讓不錯,三言兩語,信息量很大,劉宏一時也還轉不甚過彎來,隻是依著慣性,表現出一定的憤怒,王美人不正剛死麽?雖然一個美人還不足令大臣家禁樂。
“陛下,蔡邕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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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有說法楊彪之妻是袁術之女,按楊彪生於142年,曹操生於155年,楊彪年長曹操13歲,袁紹、袁術約略與曹操同齡,又楊彪之子楊修生於175年,袁術此時當還時二十余歲的青年人,楊彪比袁術年長無疑了,袁、楊兩家家世相當,故取楊彪之妻為袁術姐姐,不是袁術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