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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布武錄》第389章 對詩
胡笳聲驟轉昂揚激烈。

 無銘離席而起。

 侍女向大汗王遞上一張碩大的玉盤,盤中盛著一根寶杖,通體呈骨質,不知以什麽碩大獸類的骨骼雕鏤而成,頂上鑲著一隻黑玉狼頭。

 骨玉杖用金銀瑪瑙硨磲等七珍裝飾,顯得華貴無倫。

 這正是金帳王庭冊封左賢王的信物,等同中原的九錫禮器。

 無銘裝出恭敬模樣,接過此物。稍後他還得在中庭的祭壇上登壇演禮。

 一時間,無銘的黨羽都露出喜悅之色。

 龍傲天亦揚聲道:“國師一戰功成,令塞北塵清。功勳絕倫,受左賢王之位,實在理所應當。”

 他這話實是在自吹自擂,誰都知道那一戰的計略,皆是出自他手,無銘本人卻只是出手斬殺了庫莫奚部的部主,還被反撲成重傷,至今未愈。

 但卻沒有任何人能夠指摘於他,那一戰謀略之精彩,算計之準確,調兵遣將之巧變,堪稱妙到毫巔,哪怕較其父龍戰野的巔峰時期,也絲毫不遜色。

 當下,風族現任族主風凰看向龍傲天,清麗的面容上露出柔和的笑:“凰兒聞說龍公子不但道術超凡,智謀絕世,而且工詩善賦。既逢如此盛會,何不作詩一首,以助雅興?”

 龍家五公子龍傲天與三河劍派李詢一樣,從小即追隨父親征戰,表現出軍事才能。但畢竟龍戰野乃一代雄主,光芒太過耀眼,令龍傲天的用兵之才直到蕭逸丘原之戰才完全展露於世人面前。在荊州,最出名的還是他的詩賦之才。

 古有七步成詩之事,然而龍傲天數步之間,為詩作賦。已有上百次,文集都刻版了數本,可謂高產之極。且多有佳作。名播大江南北,絕非憑藉父親的聲勢而揚名。

 風凰請龍傲天賦詩助興。一是逢迎龍傲天的面子,二是借此助無銘的聲勢。

 龍傲天悠然看向這女子。

 風凰有一種在草原上非常少見的典雅氣質,令龍傲天隱有心動之處。

 心中暗想,風族族長的身份,足以做自己的妾侍,可惜並非處子。待此間事了,再決定是否向無銘請求,將她帶回去。

 這龍家五公子極為風流。雖尚無正妻,卻是與許多大小門派的美女都有糾葛,妾侍成群,每到一地,往往就要尋覓女子,擴充自己的后宮。

 在龍傲天看來,亦只有盛醉香這樣的一方諸侯,與他的父親平級的人物,才足以做他的正妻。若是尚清影自然更佳,然而龍傲天並不缺乏理智。深知河北冰龍是何等的難對付,因此現在亦只能想想而已。

 龍傲天折扇搖搖,盯著風凰淡笑起來:“賞心盛事。美人相求,正是賦詩之際,我也就卻之不恭了。”

 無銘見兩人目光對視,亦覺如果龍傲天看上了風凰,讓風凰為龍傲天侍寢一兩夜,無可厚非。

 柔然國師不禁女色,卻不得娶妻生子,國師家族向來是兄長擔任國師,弟弟娶妻延續家業。

 國師家族被上代汗王滅門。這一代僅剩無銘一人,但無銘成為國師之前已經有了私生子。倒是沒有家系斷絕之虞。

 因此在無銘看來,女色只是享受而非佔有。如果龍傲天能幫他大忙,他亦絲毫不介意將自己的女人給龍傲天分享。

 龍傲天長身立起,在殿中緩緩踱步,眉宇間露出思忖的神色。

 此時龍傲天氣質灑然,一副文士氣派。

 吳鋒卻是從他眼中看到了選擇的猶疑,心中奇怪。

 說實話七步成詩這種事情,一次兩次尚能解釋,龍傲天做了上百次,就實在不合情理。看現在龍傲天這樣子,倒像是心底藏了千百首詩詞,在猶豫選哪一首一般。

 龍傲天一字一頓,長吟起來,抑揚頓挫,極帶感情。

 “十月陰山路,今朝瀚海行。”

 “積雪流絕塞,落日度連營。”

 “戰伐因聲罪,馳驅為息兵。”

 “敢雲道輦重,辛苦事親征。”

 一首五律吟完,龍傲天激揚衣襟,一副颯然之態,令殿中諸客幾乎都為之心折。

 “好詩!”

 “氣勢雄渾,意態不凡!”

 “對仗工整,切題應景!”

 眾人紛紛讚道。

 龍傲天回到座位上,微笑:“龍某人便以此詩,相贈國師。國師不辭辛勞,討平庫莫奚部叛逆,實是居功闕偉。”

 庫莫奚部所謂的謀叛,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然而既然成了失敗者,遭到攻滅,這叛逆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無銘也露出大喜神色,自己這一場戰功,有龍傲天以詩助威,便越顯得煊赫不凡。雖然謀略出自龍傲天之手,畢竟名義上的指揮官仍是自己。

 “嘖,嘖,嘖。”就在場上一派稱讚之聲時,卻在不遠處傳來三聲笑聲,顯得極為刺耳。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龍傲天目芒驟熾,看向吳鋒。

 他早發現這少年對自己沒什麽好臉色,當然吳鋒本是無銘的對頭,如此也理所應當。

 但龍傲天卻絕不能對吳鋒的嘲諷不聞不問。

 當下斷喝如雷道:“如今這般盛會,汝在此地怪笑,擾亂氣氛,是何緣故?”

 話語鏗鏘如鐵,帶著不容違抗的威嚴。

 吳鋒卻是懶散地搖了搖肩,把骨頭刻意弄出咯吱的聲響,方才站起來,極為悠閑地道:“這詩不好。”

 “一派胡言!”風凰之弟風烈已是喝道:“此人雖然是飛羽雄長,也不可在這樣的盛會上亂發妄語,擾亂殿堂!請汗王廢除其雄長之位,就地誅殺,以正王庭威嚴!”

 吳鋒冷冷瞥了他一眼。

 風烈仿佛看到魔光與烈火升騰而起,欲將他扯入森羅地獄。他亦不知道這俊美絕世的少年為何掃他一眼,便令他感到這樣的恐懼。卻是猛然打了個寒顫,就此噤聲。

 龍傲天從小到大,從未被人這樣當面頂撞。當下強壓怒氣,淡淡道:“有何不好。還請吳當家說說。”

 吳鋒悠然道:“我既然敢說不好,自是不好。”

 便侃侃續道:“首聯開宗明義,點明征伐時間地點。頷聯寫景,氣勢亦尚可。頸聯充滿應酬詩的虛偽臭味,格調就降了下來,尾聯更是疲軟無力,哪裡有半分用兵之人的氣勢?”

 “詩歌有低開高走,有高開低走。向以低開高走為佳,高開低走為劣。此詩典型高開低走,不過不入流罷了。”

 吳鋒思維敏捷,又多習前人詩文,剖析此詩,說得極其通徹。

 場上諸人之前被龍傲天詩詞的華美文字和工整對仗所折服,如今聽得吳鋒的分析,卻又隱隱覺得吳鋒確有道理。

 “汝之刻薄挖苦,不過一孔之觀。即席唱詩,理當如此。你又有何妙見?”龍傲天聲音驟冷,目芒閃爍。

 吳鋒落落不羈地道:“且不說古人有‘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的佳句,就這詩本身,我亦尚未剖析完畢。”

 “之前有人說此詩切題應景,我且要問,哪裡切題,哪裡應景?”

 龍傲天聞言,嗤笑一聲:“你說不切題應景,分說明白便是,何必空口白話?”

 吳鋒露出傲然神色。擊掌道:“好!”

 “從王都出發,到蕭逸丘原。一路都在漠北,與大漠全無關聯。而陰山還在大漠以南,你這詩裡的陰山、瀚海,又關得此戰甚麽事?”

 他眼神如劍,咄咄逼人。

 龍傲天臉色遽變,少頃才道:“以陰山、瀚海意象以助全詩氣氛,有何不可?莫非要一切寫實,才是好詩?”

 吳鋒心知已經打中龍傲天七寸,當下步步緊逼:“全詩對仗基本工整,偏偏‘十’字與‘今’字,‘雪’字與‘日’字,平仄上對不準,倒似被強行塗改過一般。我曾聞說有妄人抄了別人的詩賦,改上幾個字便拿來賣弄,雖然龍公子做的這詩本身文本不佳,意象也謬之千裡,不過倒是跡近妄人之事。“

 他巧舌如簧,不但將龍傲天的詩歌貶得一無是處,更是指摘龍傲天乃是竊他人之詩為己有。

 龍傲天定了定神色,冷笑一聲:“此詩本是我過往所作,今日應景,是以贈予國師,有何不可?不拘泥於格律,方能成佳作。你說我抄襲他人之作,那麽龍某人有文集數部,莫非皆是抄襲?”

 吳鋒負手於背,悠然道:“龍公子此前從未來過草原,又如何做得此詩?本是舊作,卻自稱是即席吟成,豈不是虛偽無比?”

 “龍公子的文集我也曾看過,風格迥異,倒像是千家詩,將無數人的詩文湊到一處一般。或許是有個世外桃源,只有龍公子知道,當中之人都善能作詩,龍公子將其一股腦兒剽竊過來,亦未可知。”

 當下又背誦出幾首龍傲天的代表作,細細分析其中風格的不同。

 龍傲天身軀已在隱不可察地顫抖,雙瞳化作了兩個殺機漩渦,直欲將吳鋒碎屍萬段。

 吳鋒所言已不只是找漏洞,字字均成了誅心之言。

 龍傲天並不像盛家父女那樣擅長縱橫之術,口齒算不上極為伶俐,又被吳鋒打中七寸,一時半會竟說不出話來。

 而國師無銘也被弄得臉上陰晴不定。

 吳鋒不但是要削減無銘一方的氣勢,更要藉此打擊龍傲天的道心。

 如龍傲天這樣的天驕公子,從小錦衣玉食,被當眾羞辱,便有可能道心受損。

 就如同吳鋒感覺到李詢和自己的命運牽纏一樣,他意識到龍傲天也會和他有命運上的聯系。然而李詢無法令他生出絲毫厭惡之感,對於龍傲天卻是想到就莫名地惡心,覺得對這種人絲毫都不必考慮君子手段。

 被羞辱到幾乎無言的龍傲天隻得暗暗切齒道:“你既說我之詩不好,你且作一首瞧瞧便是。”

 這種你行你上的言論,破之並不難,但吳鋒若為此長篇大論,必定壞掉自己積累起來的氣勢。

 吳鋒心中電轉。

 他所學頗雜,而且從小到大,心思主要還是放在武學上,對於詩文看得極多,但自己去寫,卻是寫不了。

 然而若不即席作一首,恐怕人心難服,說他只會紙上談兵。

 轉瞬之間,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吳鋒驟然感到一陣命運之力襲來,卻是一首短歌突地出現在他腦海裡。

 這並非第一次,他過去便多次莫名地想到當中的殘句“人間五十年,宛如夢幻,天下之內,豈有長久不滅者”。

 而到了今天,方才靈思一現,想出全詩。

 當下意態飄然,抓起酒杯,一飲而盡,擲杯於地,長歌道:

 “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較,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夢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此即為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於心胸。”

 “放眼天下,海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

 歌聲慷慨灑脫,暗藏哲思,令人悵然中又有恍然大悟之意。

 吳鋒長歌之中,眼神流轉,帶著玄秘的力量,更是將眾人拉入這般情境當中。

 這詩歌當中更有佛家之理。吳鋒對於佛家虛偽之處,的確厭惡,但也承認佛門在思辨上頗有可取之處,對佛門的道理,亦是選擇性吸取。

 此詩一出,所有人都怔住,場中一片鴉雀無聲。

 好一會,才有不少人忍不住說出好字。

 這詩歌於無銘而言,是說無銘所得榮華,不過如夢幻如水,放在吳鋒自己身上,又顯出勘破世情的高揚灑脫,其意境之高遠,令人不能不為之感歎。

 這首詩歌比起龍傲天方才那首肉麻的吹捧詩,無疑是雲泥之判了。

 龍傲天皺起了眉頭,也露出惘然神色,卻好像是想到了什麽,卻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有一種明明感覺曾經聽過,卻又無法將其從記憶的深湖中撈起的神情。

 過了好一會,他才變得眼神如刀,道:“這詩詞並不押韻,也沒有這樣的詞牌,不過打油詩罷了。”

 吳鋒長笑一聲:“龍公子之前還說‘不拘泥於格律,方能成佳作’。何況說是作詩,難道限定必須得是詞牌、律詩或是絕句?我這首原是依著詩經的體裁,倘若這是打油詩,那詩經三百首,本是打油詩的集錦。”

 被吳鋒抓住漏洞猛攻,龍傲天再次語塞。

 他額頭上已隱隱能看見青筋跳動,掌心按著木桌,桌上竟是發出蛇鳴一樣的聲響,出現絲絲裂紋。

 好一會,他才道:“聽說五峰大當家巧舌如簧,今日見識,果然名不虛傳。他日若有沙場相談,還望賢弟能有品評詩文的威風。”

 他將吳鋒的言辭歸為小道,以沙場交兵為大道。

 然而吳鋒的青靄灘、回風谷兩場大戰,均是用兵如神,以少勝多,而對手亦都不是泛泛之輩,李詢作為三河神童,智名更是還要在龍傲天之上。真要沙場交鋒,龍傲天也未見得能討到便宜。

 當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龍傲天這一場交鋒實是吃了大虧,被吳鋒激到失態。無銘也心覺面上無光,暗想風凰若不請龍傲天作詩,哪有這麽多事?

 龍傲天慘遭打臉,他臉上同樣*辣地生疼。

 吳鋒卻只是拱手一禮,平靜道:“既然是龍公子抬愛,吳某人當然也等著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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