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純是推廣玻璃,也有值得商榷之處。∽↗∽↗,”吳鋒道。
“喔?什麽值得商榷之處?”宋山內問道。
“讀過《魏書》嗎?”吳鋒問他。
“史書那東西又厚又重,我哪裡有空通讀,也就聽老人講幾個故事罷了。你和我賣什麽關子!”宋山內拍了一記吳鋒的肩頭,道。
“好吧,不同你炫學了。《魏書.西域傳》中有這麽一段——其國人商販京師,自雲能鑄石為五色琉璃,於是采礦山中,於京師鑄之。既成,光澤乃美於東來者……自此中國琉璃遂賤。這一段說的是當年在西域的大月氏國,有技師向國王宣稱自己有鑄造五色琉璃的技巧,采礦鑄造成功之後,比起中原所造的琉璃光澤更加美麗,於是中原的琉璃在西域就賣不出去了。這裡說的五色琉璃,實際上就是玻璃。”
宋山內聽了吳鋒這話,道:“玻璃稱作五色琉璃,也實在溢美之詞,其實這東西本來沒顏色,只有折光了才能顯出五顏六色,論起顏色未必比琉璃好。”
吳鋒卻是歎息道:“琉璃雖然與玻璃材質相似,但其生產卻是工藝極其複雜,人力物力投入頗大,受歡迎程度卻遠比不上寶石玉器,加上連年戰亂,商路受阻,老祖宗傳下來的琉璃工藝,已經丟失得差不多了。琉璃太脆,堅硬不如水晶,韌性和透明不如玻璃,因此越來越不受歡迎。等到西洋的玻璃生產技術在中原廣泛推廣開來,只怕……”
宋山內不由訝然,道:“我隻以為你是極其喜歡西洋文化的人,沒想到你還如此在乎傳統。”
吳鋒道:“西洋好的地方,自該學習。但那些異界來客,終究不該喧賓奪主。倘若遭受傾銷。以暴力手段抗拒也無不可。”
宋山內道:“現在你不過是想通過玻璃為領民創造些收入,玻璃何時在東方大興起來,也不是你所能決定的……”
吳鋒笑了笑,道:“倘若將琉璃與玻璃在同一個地方生產呢?豈不是便能打造出文化產業麽,還能創造更多財富麽?雖然現在我實力不夠,但終究要做一些事情的。”
他又道:“中土人強調澄澈透明。內無氣泡,這點上玻璃與珠玉極為相似,因此被認為比琉璃要美;眾人卻往往不知道,琉璃的造價不知道比玻璃高多少倍。然而琉璃五彩六色,自然瑰麗如虹光,內中色澤潤如雲氣的好處,卻是玻璃沒有的。販賣之時,可以多宣傳琉璃的文化特質,而後再定價遠在玻璃之上。只要口碑打起來,便漸漸能形成如宣窯汝窯那樣的名窯……”
這樣說著,吳鋒的眼中不由流露出了興奮的光芒,灼灼如火,爍爍如星。
倘若能將此事辦好,改善民生狀況,擴大領地收入,振興傳統文化。可以一舉而三得,一項古老的傳統藝術。即將在自己的手中重新煥發生命力。
宋山內沉吟道:“說起來當然容易,但琉璃這東西不像陶瓷玉器等等那樣有著深厚的文化積累,又不像金銀寶石是天然生成之物,想要炒作起來,恐怕不容易啊。”
吳鋒笑道:“若說古董在一個舊字,因而成為貴重的名物。那為什麽核桃這玩意都能號稱文玩,價值千金?若真想炒作,什麽東西炒不起來?說不定千百年之後,連酒瓶塞子都能被人鄭重其事地收藏,分出品相高低。論其物以稀為貴,創造極大的文化利潤。”
“想必你是有什麽好點子了?”宋山內道。
“名物之所以珍貴,往往也和名人有關。許多非常普通的器具,因名人用過或者讚美過,就變得價值連城。玻璃如今剛開始流行,只要我們能在靈寶地區造出好的,做好打點,自然銷路不愁,並不用特意宣傳。而造出來的琉璃,則可以找些知名的文人墨客,多費些潤筆之資,讓他們著意吹捧一番,說出琉璃遠勝過玻璃的好處,寫幾篇精美的辭賦,形成天下紙貴的效果。”
“琉璃當中的氣泡,也未嘗不能說出門道來。琥珀裡頭還有蟲子哩,那蟲子卻令琥珀的價值翻了不知道多少倍。氣泡的位置、排布,甚至器皿當中的裂痕,只要能編出一套看似高大上的門道,論述哪些是其中的上等,讓人看著覺得大有道理,自然能賣出好價錢。”
宋山內聽了這話,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你可是深通名物之道啊。”
吳鋒微笑:“名物這東西,說穿了就那麽一回事,哪怕是古董,也不就是千百年前的平常物事麽?刀劍鎧甲法寶之類,有實在的用處,但是收藏得太多,也照樣是擺設。但這東西既然已經形成了文化,收集鑒賞起來,也就不能叫附庸風雅。”
這就是吳鋒和父親的不同所在了。吳鋒的父親是真心熱愛並執著於名物文化,而吳鋒卻是有幾分看穿的味道,在他眼裡名物更大的功效是使用價值,而不是收藏價值。
比起來,來自西方的新奇物事,反而更能激起他的興趣,比如玻璃、鐵炮、自鳴鍾,還有只是聽說卻沒有親眼見過的鬧鍾。
據說,西方人還已經結合魔法和科技的力量,造出了充入熱空氣的飛艇,能夠將實力遠不足以飛行的普通人送上高空,這也令吳鋒為之神往。
但縱然如此,如果來自西方的事物將要洶湧而入,完全衝垮東方的傳統文化,那麽他將無法忍受。他的血脈與這片土地緊密相連,也深深地明白,哪怕是炒作和附庸風雅形成的文化,經過數千年的發展與磨合,也形成了與民族息息相關的文化系統,絕不能輕易毀棄。
何況,文化與經濟關系實在太大,經濟命脈操於異族之手的話,後果亦是難以想象的。
“修真者自有各類法寶,大約看不上琉璃造物,但天下武者數目十倍於修真者,如果能讓琉璃器具在武者中流行起來,收入會非常可觀,你也自然能重新振興這一產業。只不過琉璃這東西太過脆弱,不可能打造任何一種武具……”宋山內分析道。
“不。有一種。”
“哪有?”宋山內疑惑:“別說大刀和長劍了,就是匕首都不行。哪怕做劍鞘上的裝飾,也要小心拔劍的時候不要弄碎了……”
“如果用來做扳指呢?”吳鋒微笑道:“說起來,你總是能提供一些絕妙的思路啊……”
扳指是射箭時用於保護指頭及提高命中率的武具,一般以鹿角製成,堅固而富於彈性,如果斬殺妖鹿取角製成扳指,經過煉製之後,還能增幅弓箭的殺傷力。
然而名士文化盛行,武者們附庸風雅,用來收藏的一般是玉石製造的扳指,並不真正能用於射箭。
“琉璃扳指……”宋山內擊掌讚道:“真不錯,倘若只是像戒指一樣偶爾戴給客人瞧瞧,又怎麽會弄碎呢?”
“那麽,我們雖然去了河東,一兩個月也得回來一次,照顧這邊的產業,兩年之內,無論是農業還是手工業,都要做出成果,打出名氣來。我的領地雖小,也有八千人口,那些名窯的坊主、工匠和他們的家屬加起來不過幾百人,但靠著積年的口碑,從陶瓷生產中獲取的利益,簡直稱得上日進萬金……”吳鋒越說越興奮。
宋山內也微笑道:“你也絕不用謝我,將來我早晚也會擁有領地,成為領主。和你討論,總是你想出的妙策更多,將來這些思路,我都能用在領地創收之上,因此反而是我有所得於你了。”
吳鋒嘿一聲,道:“是我孟浪了,朋友之間,算那麽清作甚?”
“是啊……”宋山內歎道:“算那麽清作甚,我們現在都才十三歲啊,現在就算這麽清楚,再過十年,二十年,又該如何呢?”
聽到這話,吳鋒陡然感覺到通體生寒。
早熟未必是好事。
現在就已經這樣了,以後呢?現在自己還能秉持仁德之心,以後又將變得何等的冷酷?這冷酷,很可能不光對不相關的人, 也可能對身邊的人,對朋友!
吳鋒似乎看到了這樣的畫面,自己雙目血紅,一襲血衣,迎風而立,腳下是洶湧的血海,和無盡的屍骨。殺戮的火焰,包圍著他的身軀,隨風剝啄舞動著,靠近他的敵人全部被灼燒成焦炭。
只有手中的長劍,在火中依然滴著鮮血,一片淋漓,那血腥氣撲鼻,好似永遠流不盡一般。
腳下的血海中,似乎有著許多熟悉的面孔,卻又認不住究竟是誰,還是此時已經因殺戮而瘋狂,並不想去認,只是狂笑著體味殺戮的快感?
人都是漸變的,十年,二十年後,自己到底還能維持初心麽?
這個問題,吳鋒不會對身邊的宋山內說出,但他自己心中也沒有答案。
夜雲在天風吹拂之下,遮蔽了星月,讓暗夜變得更加昏暗。
山崗上,風突然變得更冷了。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