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獵獵,吹動寨頭大旗漫舞。
長空中掠過一隻塞鴻。
陳元仰面目送歸鴻,又舉起手中的銅鏡。
鏡中人不過二十歲出頭,但唇角已然長上濃密的髭須,臉上也有了三分的滄桑之意,再不是那璞玉一般的芝蘭子弟。
他忽地長歎一聲。
又是一度秋冬交替的時節啊。
陳元出身於淮北陳家。
陳家世代掌控武林中的大幫淮陽幫,雄踞淮河以北、山東以南的彭城之地,掌握數千精銳武士。由於淮北是南北交鋒的緩衝地帶,因此南北對峙這麽多年,陳家卻一直有著極高的獨立性。
十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冬交替的時節。大齊王朝的青州鎮守使,佔據廣固一帶的慕容家後裔慕容雪村,勾結大宋北府軍夾攻淮陽幫。
淮陽幫幫主寡不敵眾,當場戰死。陳家族人四方逃散。
當時的北府軍主,便是現今有名的“江東猛虎”馬伯庸之師尊。那人極其好戰,不顧自己尚未完全掌控長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廣闊土地,就貿然出兵淮北,結果好處都便宜了慕容雪村,揚州軍幾乎未得寸土。此事令北府諸將極為不滿,後來馬伯庸得以放逐師傅,就有這個因素。
陳元便是在那時逃到河東,又到草原上被蘆名教教主盛宣懷收為弟子,派出和任夭笑一同做事,但別人都當他是並州本地人。
他已經聽聞,先代幫主之子,也即是他的堂叔陳瑞聰流浪十年之後,近年竟是投靠了馬伯庸,希望通過北府軍的力量,恢復故土。
陳元也有心南下投靠。但如今好不容易消滅意圖自立的任夭笑,奪取此寨,又怎甘心頃刻放棄?
只是魔門發動第二次五胡亂華的計劃,在他眼裡不過是癡人說夢的妄想,陳元又怎甘心當一個小小寨主,渡過此生?
“恭喜寨主。賀喜寨主。”一位形貌猥瑣的白衣文士上前來道。
“有何可喜的?”陳元負手而立,淡淡道。
這位白衣文士叫說劍,是之前山寨的二當家,也是蘆名教主盛宣懷親自配給表外甥任夭笑的副手。
此人雖然五官不錯,也粗通琴棋書畫,但氣質猥瑣,言語不堪。他曾經化名蕭徑亭,遊走四方,試圖靠自己那好似市井癟三的調?情言語勾搭婦女。幻想美女如雲,結果屢遭毆打,還差點被人給閹了,從此淪為笑柄。
說劍是二當家,陳元是三當家,如今陳元做了寨主,當然顯得尷尬。
然而說劍一直深得任夭笑信任,這次發動兵變逼得任夭笑墜崖身亡。就是由說劍負責的。對於任夭笑限制劫掠的政策,說劍也有不滿。這才和陳元勾結。
陳元在河東呆過甚久,並將河東本地人柳雲傑、孔靈道、謝思遠介紹到草原上,成為蘆名教教眾,如今那三人都是寨子裡的實權人物。
因此陳元在寨內影響力甚大,說劍如今也只能屈居陳元之下。
“以陳寨主的才能,如今殺死任夭笑。掌控尋夢寨,正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呐!”說劍低眉順眼,諂媚道。
“你我認識任夭笑,都有接近十年了吧。算是看著他長大的。”陳元聳了聳眉峰,似是想起許多往事:“以他的行事作風,怎會死得那樣容易?”
“可是屍首已經找到……”
“一具摔扁的屍首,並不能證明什麽。”陳元聲氣沉穩。
淮北陳家,以出智將著稱。陳元的智略雖不是超類拔萃,但卻頗有沉靜如山的氣質。
正在這時,有人急慌慌地衝了進來:“報——”
陳元一揮手,喝道:“說!”
傳令兵道:“鐵牛……鐵牛嚇死了……”
陳元一驚,道:“嚇死?帶我去看!”
鐵牛,當然不是真名,只是寨子裡一位悍匪的綽號。
人如其名,他身高兩米四有余,善使兩柄大錘,一錘便能放倒數人合抱粗的大樹。
他更曾經捕捉野生的科多獸,掐著對方的脖頸令其在崇山峻嶺中長驅。
但鐵牛最為出名的,還是他的膽子。
他曾在風雨交加之時,進入敞開的墓穴中,躺在棺材旁邊過夜。也曾經在河東郡的一次集體行刑後,跑到亂葬崗上,在死人堆裡挖出幾塊銀子,一把首飾,還從將死未死的人嘴裡挖出兩顆金牙,被人在手上咬了一個傷疤。
這種人若死,無論如何也該是戰死在沙場之上,絕不至於被嚇死。他曾說過:這世上,比小爺我膽大的人還沒出生。
但昨夜裡,鐵牛卻在寨外站崗時死了。
陳元帶著說劍等幾人趕到現場,瞧向鐵牛的屍體。
鐵牛的屍體上找不到一絲傷痕,只是臉色鐵青,舌頭長長地吐在外頭,瞳孔急劇收縮,眼中藏著無以形容的恐懼。
陳元檢查完屍體,第一反應就是看向說劍。
說劍不由打了個寒顫。
陳元卻沒有對他說話,而是下令道:“找仵作來,將這屍體解剖了仔細檢查,找出真正的死因。”
一眾匪兵應道:“是!”
……
檢查結果是沒有任何問題,鐵牛確然是被嚇死的。
然而,第二天晚上,又有一具屍體抬了回來。死狀和鐵牛一模一樣,同樣是通體無傷痕,臉上表情極為驚恐。
接下來是第三起,第四起。縱然兩人共同放哨,也無法避免一起被嚇死的命運。
傳言很快在寨內流傳開來,說前任寨主任夭笑死得不甘心,化成厲鬼回來索命。
這種說法,很有說服力。大家都知道,這世上是真的有鬼。
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鬼怪之說往往只是坊間夜談。但修煉之士,才更容易接觸到鬼怪的恐怖。
越是修為高深的人,遭受枉死之後,若受到天時和地氣的影響形成了凶靈,就越發可怕。
凶靈有攝人心魄的力量,縱然膽大包天之人,遭遇之後也常常在極大的恐怖之後斃命。
雖然從古至今枉死者無數,化為凶靈索命者寥寥無幾。但畢竟曾經有過這樣的記錄,便不能排除任夭笑化為凶靈復仇的可能性。
一時間,尋夢寨內人心惶惶。正規武士還好,民兵已經開始逃散,而招募來的流民更是被鬼怪故事嚇得膽顫心驚,一戶戶拖家帶口地逃離。
議事廳後堂內,陳元冷冷看著說劍。
“說……是不是你故意放走了任夭笑,他現在回來裝神弄鬼?”
“這……我哪有那膽子?”說劍急道:“說不定他是真變鬼了呢……”
“哼。 ”陳元道:“他這種人,如果枉死,的確有變鬼的怨氣。然而這寨子附近並沒有凶地,他化成凶靈回來索命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
“可是……寨主你也遠遠地親眼看到了,任夭笑從那高崖上墜下去……”說劍辯解道。
“眼見,未必可信。”陳元寒聲道。
“就算是任夭笑沒死,在寨子裡裝神弄鬼……可……”說劍道:“寨主您也不能說是我縱走他的呀……”
陳元眯了眯眼,神色陰鷙:“的確沒證據證明是你,但若被我查出來……”
“小的……小的向天發誓……”說劍慌張道。
“不必發誓了,這種事情只看證據,發誓何用,你先退下吧。”陳元揮手道。
說劍唯唯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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