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影的廝殺終於畫上了句點,如血的殘霞被夜之女神埋葬。
寥廓無際的星空,仿佛純黑的天鵝絨上灑滿了點點碎鑽。
“好熱。”李詢用手在小臉上扇了扇,望著不遠處的茫茫沙海:“沒想到草原上的夏天,與南方也沒什麽區別。”
“畢竟離大漠已經很近了。”吳鋒道:“但其實還是比不上南方的。你的心不再平靜,所以燥熱。這是好事。”
大漠的全稱是噶爾拜瀚海,它是草原的分界線,將茫茫草原分割為漠北和漠南。在西域則有更加廣闊的沙漠。
“好事?”李詢疑惑。
吳鋒戟指點向地面上的十幾具屍體,與深草中流淌的鮮血,又猛地拍打著李詢的肩頭。
“在草原上,殺人的感覺都與中原不同。感覺到了嗎?在這無垠的蒼穹下,當你的劍劃開敵人的肌膚,血也跟著燃燒了起來!”
李詢並不能完全弄懂吳鋒的話語。
但他很快若有所悟。
因為他和吳鋒已經被請到牧民們的宿營地當中,篝火高高點起,火舌歡脫地跳躍著,發出剝啄的聲響。
牧民們以極為感激的眼神瞧著吳鋒和李詢,詢問他們的姓名。
“拓跋峰。”吳鋒乾脆利落道。拓跋是他的母姓。
“李……李東照。”李詢想了想,脫口說出了這樣一個並不很好聽的假名。
“真心感謝兩位為咱們消滅了這些窮凶極惡的馬賊!”
“兩位小英雄的恩德,我們部落上下永世難忘!長生天的光輝,永遠保佑你們!”
牧民們很樸實,只是不斷下拜,說著平實的感激話語。
吳鋒很是坦然,而李詢第一次被人稱作英雄。白淨的臉兒上不由浮起了害羞的神色。
火堆中泛出醬料被灼燒的香氣,最好的酒肉被端到兩人的面前,牧民們載歌載舞。感謝著兩人擊殺馬賊的恩德。馬頭琴的樂聲響起,音域深廣如同無盡的夜空。
瞧著牧民們燦爛的笑顏。李詢突然感覺到自己那顆失去了激情的心,竟有幾分要融化的感覺。
深夜,高山之上。
吳鋒與李詢並肩而坐,臉上都帶著幾分醉意。
“暢快地殺人,衣衫染血,不留下真名,只為了換一頓好酒好肉。”吳鋒籲了一口氣,酒氣噴了李詢一臉:“小竹子。這種感覺,是不是與你原來的生活完全不同?”
酒很烈,卻粗礪。肉烤得不錯,但也微腥。
但李詢也享用得很是香甜。
聽了吳鋒的話,李詢開始回想自己過往的十三年歲月。
襄陽城三面環水,一面環山,高大的城牆,就如同一隻厚重的囚籠。
在普遍的認識裡,襄陽人以忠勇著稱,但對此李詢只有冷笑。
他的祖父被最信任的部下射成篩子。他的父親在和他一樣大的時候就被托孤之臣夥同遠親逐出城池。再想到沒了祖父的的英明領導,襄陽兵便被蘇夢枕麾下的三川弱兵打得抬不起頭來,這群人的勇敢。也許都體現在以下犯上方面吧。
吳鋒凝視著李詢那對微含憂鬱的眸子。
自己之所以決定不殺他,正是因為想起三年前比鬥敗給自己時,這對眸子同樣清澈,沒有絲毫的怨毒。
眼睛不容易撒謊,至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撒謊。
“嗯。”李詢輕輕應道。
他殺了草海五峰那麽多人,但除了羅廷玉之外,其他人基本上沒有對他露出敵意。
就連看到李詢便要恨恨咬牙的羅廷玉,自從與那個叫阿松的小姑娘好得蜜裡調油之後,心頭的仇恨也衝淡了許多。
佩服強者。是草原人的天性。這片寥廓的天地,也實在能令人遺忘仇恨與詭譎。
“在這個江湖和朝堂完全混淆。難以辨別的天下,只有在這裡才能找到最真實的江湖。”吳鋒猛地掀開了衣襟。令酒後的熱意能隨著夜風快速散發:“一開始我是想要以此提升五峰的聲望,但現在卻真的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這段日子,吳鋒全力打擊草原上的馬賊盜匪,或是進攻虐待領民的部落,殺死大小首領,取走大部分財貨,將殘余的分給牧民們,以此收獲人心。
他也時常隱姓埋名,深入草原深處,匹馬孤劍,轉戰千裡,血染衣裳,以此檢驗自己的修煉成果。
李詢點頭:“被人感激仰慕的感覺,的確……”他斟酌著言辭:“很是舒服,讓人感到輕飄飄的。”
善與惡都是人類的本性,蓋因任何一種都能予人以宣泄的快感。
“這正是我要帶你一起過來的緣故了。”吳鋒道。
他突然霍地站起,借著酒意,猛地將高坡上的石塊踢入山谷,濺起一路轟鳴之聲。
“人生是一條幾乎望不到止境的山路,我們如石塊從高坡上滾下,經過重重顛簸,最終被磨掉尖銳的棱角。如果可能,我希望輕狂一生,如果做不到,我亦不想在老去之時,驀然發覺自己從未鋒利過!”吳鋒凝視著李詢的眼眸,問道:“小竹子,你呢?”
他將沒喝完的半囊烈酒猛灌進嘴裡,道:“我現在劍頭血還沒乾,正是爽利的時候。你若不給我快活起來,總是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小心老子把你像烏龜一樣也從崖上給踹下去!”
李詢一怔,隨即驀地笑起來,臉上泛著點點酡紅。他也學著吳鋒的樣子,猛灌一口酒, 將一塊大石踢進山谷裡,發出雷鳴一般的震響。
吳鋒拍著他的肩頭,兩人相視大笑。沉埋許久的壓抑,在這長笑之中噴薄散發出來。
吳鋒道:“我想起一個女人。”
他突然來這麽一句,李詢卻只是靜靜聽著。
“那妞兒曾經跟我說過,在草原上討生活,有種別樣的爽快。我當時不信,現在信了。”
“她的很多觀點,我並不能認同。但你最好認識下她。她會讓你更快活一些的。”
李詢撓了撓頭:“你的心上人?”
“你看上就歸你了。”吳鋒詭異一笑:“那可是個少有的尤物。”
“那我不要。”李詢乾脆地道。
“你終於開始為了自己而活了。”吳鋒鼓掌:“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