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大凡有能之士,性格難免會有些狷介、狂放,徐晃深知此理,遠的不說,他自己身邊,不就有位性情孤傲的關雲長麽?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回營之後,再細細商議,如何?”徐晃見風雪愈發大了,便提議回營。
“二位將軍如若不棄,就請到麾下帳中少坐片刻。”麹義一側身,伸手做出了個“請”的姿勢。
徐晃望了關羽一眼,只見關羽雖然有些惱怒的神色,卻衝他微微點了點頭,便對麹義道:“如此,我二人就叨擾麴長史了。”
一行人行至安定別部的大營外,剛到轅門口,就有士兵喝問口令,麹義邁步上前,對上了口令之後,守門的士兵才搬開了拒馬,放麹義一行進去。
徐晃見狀,暗自點頭,僅此一項,就看得出麹義是位善於治軍之人。因為他們這一行人,無論從旗號還是衣著,一看就是漢軍,更有營中的主將麹義通行,就算守門的士兵再怎麽眼花,也決計不會認不出。
然而,即便如此,守門的士兵依然要問過口令,才開門放行,足見營中軍紀的執行十分嚴格。雖然這一點看上去有些微不足道,但是,事情往往就是從細微處,才能看出真章。
進了大營後,整個大營當中秩序井然,沒有人擅自喧嘩、走動,值夜站崗的士兵,冒著風雪,卻是紋絲不動。看到這些,就連關羽也忍不住讚歎道:“麴長史果然善於治軍,深得細柳之遺風。”
麹義顯然很吃這一套,聽到一直對他態度生硬的關羽,也出言誇讚自己,麹義面帶笑容,拱手道:“二位將軍的威名,麾下也早有耳聞。麾下的這一點微末技藝,豈敢與二位將軍比肩?關破虜過譽了!”
徐晃也曾被皇甫嵩、朱儁盛讚為“有周亞夫之風”,顯然麹義已經知道了這一點。徐晃再次對麹義另眼相看,看來這位安定長史,並不像表面上那麽粗豪,還是很會用心思的嘛!他們二人的事跡,雖說在近畿地區流傳得比較廣,但是涼州這邊想要打探到這些消息,那可花費不少的心思才行。
像是看穿了徐晃的想法,麹義頗有些悵然的一笑,拱手道:“麾下還是從南容先生那裡得知了二位的事跡。唉!南容先生出征時,我本欲相隨,奈何南容先生擔心先零羌會生出異心,所以命我留在安定,隨時應變。果然不出南容所料,這些羌賊當真反了!麾下慚愧,有負南容先生所托,隻保住了臨涇,卻沒能保住高平,如今,我軍反倒要吃高平的苦頭了!二位將軍請!”
南容先生說的就是傅燮了,徐晃和關羽都有些差異,麹義一口一個南容先生,顯然對傅燮是推崇備至,而且兩人之間的關系,怕也不淺。
有道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被傅燮看上眼的人,就算他脾氣不怎麽好,但至少應該是一位正直、忠貞之士。若是如此的話,這個麹義,倒是可以一用。
言語間,一行人已經到了中軍帳外,麹義側身道旁,拱手請徐晃、關羽二人先進。
入帳後,眾人依次坐定,麹義一揮手,士兵從外面抬進來了一個火盆,一個刁鬥,刁鬥裡面,滿滿的盛著液體,遠遠的一聞,就知道是酒。等到士兵將刁鬥架到了火盆上之後,酒香更是漸漸彌漫開來,沁人心脾。
“二位將軍,天氣寒冷,請喝杯溫酒祛寒。”麹義笑呵呵的說道。
徐晃眉頭微皺,他治軍嚴苛,軍中在戰時從不許飲酒,由他這個主將帶頭執行。沒想到,麹義不但違反了他的軍令,還公然在他面前勸酒,可謂大膽之極。
難道說,方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表相?難道說,麹義本質上,並不是一個嚴守軍紀的人?
不過,細想了一下之後,徐晃又釋然了,也許,是他治軍太過嚴苛了,誠如麹義所言,天氣寒冷,喝杯溫酒祛寒,只要限制在一定的量內,又有何不可呢?只不過是自己嚴苛慣了,所以才容不得半點差錯吧?
從這點也可以看出,麹義雖然治軍嚴謹,但心裡卻有自己的一套規矩,絕不會因為主將的命令,就更改自己的做法。無論主將的命令是放松了要求,還是更加嚴格,他都一概自行其事,不去理會主將的命令。
看來,這個麹義,還真是個扎手的家夥啊!
徐晃轉臉一看,身邊的關羽也是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顯然也被勾起了酒癮。原來,有徐晃以身作則,在戰時滴酒不沾,搞的關羽都不好意思違背軍紀去喝酒了,這麽多天下來,還真有點饞的慌。
徐晃自嘲的一笑,心道,罷了罷了,今日就寬縱一次,免得回頭連雲長都要抱怨我“面如鐵”了!
一時酒過三巡,徐晃見喝得差不多了,便放下就被,肅容道:“大敵當前,我等豈能作徹夜之飲?如今溫酒入腹,身體已暖,還請麴長史說一說附近的地形罷!”
麹義微微一笑,一招手,兩名士兵將帳中一角放著的一座木架給抬了過來。徐晃與關羽定睛一看,木架上固定著的絹帛上,畫著的正是附近的地形地貌,無數道墨線勾勒出了一個個縱橫曲折的山谷、溝壑,那些之間相通的,從哪裡可以繞到何方,都標注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好!”徐晃不由得讚歎一聲:“有了此圖,還怕什麽羌賊設伏?非但不用怕羌賊設伏,我軍更可以順著其中一些隱秘的山路,出其不意的出現在高平城外,打羌賊一個措手不及!”
麹義聞言,哈哈一笑,道:“徐破羌,非是麾下冒犯,小覷破羌的本事。破羌只怕是沒見過高平城的險要罷?從此處一直到高平城,全都是山谷小路,而高平城就剛好堵在山谷的出口處,我軍出谷之後,根本無從展開陣形——高平城東邊依山,西邊傍水,西邊再往西去,仍是高高聳立的崇山峻嶺,根本沒有大部隊繞道包抄的空間,所謂的咽喉要道,說得就是這種地形。想要攻克高平,兵力派得少了,打不下來,派得多了,既沒有足夠的地方讓你展開兵力,也沒有寬敞的道路讓你運輸糧草,可謂是兩難之局。”
關羽聽到這裡,不服氣的哼了一聲,道:“段太尉當年,還不是從羌賊手中,奪回了高平?”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當年,羌賊早就被段太尉殺得肝膽皆寒,一看段太尉的大軍出現在川口,便立刻棄城倉皇逃竄,白白將一座險要的城池送給了段太尉不說,還讓段太尉乘機銜尾追擊,斬殺無數。可是如今,羌賊氣勢正盛,又豈會輕易放棄高平?難道二位將軍覺得自己有段太尉的威風,可以讓羌賊望風而逃麽?”說到最後,麹義的語氣已經很不客氣了。
關羽聞言默然,此時的他,名氣又如何能與段熲相提並論?更別說在涼州羌族當中的威望了。
而徐晃則微微一笑,開門見山的問道:“麴長史既然拿出了地圖,想必早就想好了攻打高平的妙策,不如直接說出來,也好讓我二人開開眼界。”
“妙策不敢當,麾下的想法是,不打高平。”說到這裡,麹義故意停頓了一下,想吊一吊徐晃、關羽的胃口,誰知,二人聽過之後,竟是沒有追問,只是坐在那裡細細思索起來。
麹義見狀,便也停口不說,他也想看看,徐晃、關羽二人,到底有沒有真本事,是不是像傳聞當中所說的那樣厲害。
不多時,徐晃與關羽相視一眼,差不多同時有了答案,徐晃笑問道:“圍魏救趙?”而關羽也笑著答道:“攻敵之必救耳。”
兩人同時大笑,笑罷後,徐晃望向了麹義,道:“繞道直取富平,雖然是妙招,不過,道路究竟如何?需要多少日才能通過?士兵攜帶的糧草足以支持得到嗎?還請麴長史為我解惑。”
麹義暗歎一聲,心道,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這二位的腦子,也轉得太快了。
麹義起身來到地圖旁,指著圖上的一條條墨線,道:“請二位將軍放心,這條路,向西出升頭山薄落谷,然後沿著烏山(六盤山脈的古稱)西側的川峽逶迤而行,然後出逢義山,便可抵達高平川(即現在的清水河)的西岸,然後一路沿著高平川向西北而去,到了高平川的入河(指黃河)口,便可以渡過高平川,沿著大河北上,直撲羌賊的老巢了!”
“這一路上,只有這一段路比較難走。”麹義指著從升頭山到逢義山之間的那條路,道:“不過,這段路並不是什麽險峻的山道,全都是山中的川峽,雖然狹窄了一點,卻沒有什麽險峻之處的阻隔,因此,少則三日,多則五日,便可走出川峽。剩下的路,基本都是一馬平川,沒有什麽阻礙。”
“即便這幾日下過雪,也無礙嗎?”徐晃摸了摸自己被融雪浸得半濕的戰袍,想起了外面的大雪,不由得有些擔心。
“走這條路,需要翻山越嶺的地方並不多,積雪反倒無礙,就怕天暖積雪消融的時候,道路會有些泥濘。”麹義答道,顯然,他對這場大雪並不怎麽放在心上:“況且,風雪一起,羌賊的斥候便基本上停止了活動,更加無從發現我軍的形跡。這對我軍大為有利。”
“那這條路,馬匹方便通行麽?”徐晃問道。想要長途奔襲,最終還是在草原地帶決戰,對手又是遊牧部族,自然要以騎兵作為主力,當然少不了馬兒同行。
“可以,本地販私的商賈,走得就是這些小路,貨物全都是用馬匹或者驢騾來馱,沒有一點問題。”麹義答道。
一旦涉及到作戰相關的事宜,麹義登時就全神貫注起來,身上的那股狷介狂傲的神氣,也暫時消散了,三人湊在一起,沒有了方才的劍拔弩張,只是專心致志的看圖、謀劃。
“話雖如此說,可是,遠道襲人,事機難測,之前預料的日期,到時候恐怕往往會有延誤,若是從容計日的話,恐怕需要半月的時間,才能抵達富平,糧草恐有匱乏之虞啊。”關羽道。
“出了逢義山,一路上就有零散的羌人部族,孫子曰‘因糧於敵,軍食可足’,既然我們是去討伐羌賊的,又何必跟他們客氣!”麹義毫不在乎的答道。
關羽忍不住皺了下眉頭,徐晃臉色也有些悵然,隨後,徐晃點了點頭,道:“那就這麽定了,麴長史,你需要多少兵馬?”
“當然是多多益善,越多越好,就看破羌能調配給我多少人馬了。”麹義道。
“公明,讓我帶本部的三千騎兵去吧!”關羽忍不住說道。
徐晃聞言,沉吟不語,關羽的本領,自然堪當此任,可是,關羽和麹義的脾氣都有些大,兩人擱在一起,就不怕起了衝突嗎?若是兩人失和的話,恐怕這趟奇襲,也就成了竹籃打水,隻落得一場空了。
“夜深了,大家都趁早休息罷,明日一早,我在中軍聚集眾將,宣布最後的決定。”徐晃索性宣告軍議暫停,待明日再見分曉。
麹義送徐晃、關羽出了大營,走出了百余步之後,關羽急切的問道:“公明,你為何不答允我的請求?難道是覺得我沒那個本事擔當此任嗎?”
“雲長,且勿焦躁。我不是信不過你的本事,而是擔心你的脾氣。你也看到了,那個麹義也是一副心高氣傲,不肯輕易服人的樣子,你們兩個今天才見面,就已經暗中劍拔弩張,爭鋒相對了,若是讓你們二人同時領兵出征,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呢!”徐晃苦口婆心的勸道。
“這……”關羽頓時語塞,一想起麹義的那副模樣,他心裡不由得有竄出一股無名火來,最後,關羽咬了咬牙關,道:“公明,我答應你,此次出征,我一定對麴長史處處容讓,絕不與他發生衝突,哪怕他表現得再怎麽狂傲,我也會咬牙忍住。這樣,你總該放心了罷?”
見徐晃還是沒有發話,關羽急道:“實在不行,你便讓麴長史為主將,我為副將,如何?軍中最講究令行禁止,服從上官,這一點,早在王府中的時候,我便已經銘刻於心了。難道你還怕我會違犯不成?”
徐晃聞言,啞然失笑,道:“雲長,哪有以長史為主將,校尉為副將的道理!這事兒要是傳出去,你也不怕被人笑話!”
說著,徐晃又收斂了笑容,一臉嚴肅的說道:“雲長,此次奇襲,是破開涼州危局的關鍵所在,絕對不容有失。既然你已經向我保證了,那我自然要相信你。可是,軍中自有法度,容不得講兄弟朋友之情。一旦你接下了這樁任務,我可就只能依軍法來處置了!”
徐晃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果關羽因為和麹義不和,而導致此次行動失敗的話,他也只能不講兄弟朋友之間的情誼,忍痛將關羽依軍法處置了。
關羽哈哈一笑,道:“若真是丟人丟到那個份上,我哪還有臉回來見你?又有何顏面去見弘農王?到時候,我自會讓人帶著我的頭顱,前來謝罪。”
“好,那我就在這裡等著雲長你得勝的消息。”說著徐晃伸出了手掌,道:“你我擊掌為定,富平相見!”
“成!我一定在富平備下羊羔美酒, 等待你的到來!”關羽伸掌重重的與徐晃一擊。
第二天,徐晃在中軍召集眾將,正式發令,以關羽為主將,麹義為副將兼向導,率領三千騎兵,八百勁卒,前去襲取富平,直搗先零羌的老巢。
徐晃宣布完命令後,留神觀察了麹義幾眼,只見麹義面色如常,顯然對關羽擔任主將一事,並不覺得意外,就不知道他心裡是不是對信服關羽了。
“希望二位能夠戮力同心,早傳捷報!”徐晃習慣性的囑咐了一句,但是兩人之間,究竟能不能和睦相處,會不會影響到此次奇襲的成功,還真不好斷言。
望著漸漸遠去的部隊,徐晃收拾起了心情,開始專心做自己的事情。首先,他要在凡亭山虛設營寨、旗幟,營造出漢軍添兵的假象,非但不能讓羌人察覺漢軍分兵出擊的跡象,還要嚇得羌人躲在高平城中,不敢輕易發動進攻。
其次,徐晃要讓自己的斥候,依照麹義留下的地圖,詳細搜索各個山谷,摸清地形地勢,為日後進攻高平做準備。一旦高平的羌人收到富平遇襲的消息,徐晃就要在第一時間出兵,響應關羽一行。這就要求徐晃必須對高平城的情況,了如指掌,必須派斥候抵近高平偵查,否則,兩眼一抹黑,難道要徐晃掐指算出高平城中羌人的動靜不成?
做好了這一切之後,徐晃也就只能在營中默默的等待,向上天祈禱,盼望著關羽一行能夠順利抵達目的地,並且獲得一場大勝,一場足以扭轉涼州局勢的大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