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賊為禍隴右數十年,涼州百姓飽受荼毒。聽說當年富平城破後,城中的豪家大姓十余戶,皆遭羌賊屠戮,其財貨珍寶,也全都落到了羌賊手中。”帳門口傳來了一個聲音,不用轉頭看,關羽也聽得出,是麹義來了。
“這裡應該是先零部大人莫昌的大帳。莫昌領軍在外,這些財寶無人搬運,來不及帶走,反倒便宜了我們。你們再去其他頭領的帳中看看,說不定還能抄出不少好東西來。”麹義叮囑道。
聽到麹義如此說,士兵們紛紛喜上眉梢,趕忙去其他的營帳查抄了。
麹義大咧咧的往箱子上一坐,問道:“怎麽,嫩羊全都跑了?”
“丁奚城的守將,雖然不過是個老卒,但也確實是條漢子!若是他躲進丁奚城中,避戰不出,甚至自行逃生的話,那城外的丁口,肯定就落在我們手裡了。但他偏偏選擇了迎擊,拿自個兒的性命,給族中的婦孺爭取了一條生路,實在是可歎!可敬!不過,今日一見,我方才相信了麴長史當日的話——這些羌族婦人,果真好身手,騎馬趕路,一點也不遜於須眉男兒。”關羽笑道。
“嘿嘿。”麹義笑了幾聲,表情略微有些猥褻,似乎又想起了當日“腰肢有勁兒”的言語來。不過,麹義很快就收起了猥褻的笑容,正色道:“關破虜,這夥人往北跑,定是投靈洲去了。靈洲是丁奚城北方的門戶,我軍若是從上郡出兵,走北路進攻富平上河一帶的話,靈洲便是必經之地。所以,只要羌賊沒發昏,定會在靈洲留駐幾千人馬。而今先零部的婦孺都往北去了,那就更加說明,靈洲那邊有羌賊的軍隊駐守。”
“那以麴長史之見,我們是主動尋上門去好呢,還是留在丁奚城,等羌賊來打我們?”關羽問道。
“當然是尋上門去。”麹義昂然道:“一來,丁奚城附近都是我們俘獲的牛羊牲畜,若是任憑羌賊來攻,只怕會損失不少。二來,我們奇襲富平上河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會傳到高平去,若是不先將靈洲的敵軍擊敗的話,等富平的羌賊回兵之後,我們便要腹背受敵了!”
“麴長史所言,深得我心。”關羽擊掌讚道,隨即,他又用戲謔的語氣笑道:“我還以為,麴長史會一心貪著牲畜財貨,不肯出戰呢。”
“哈哈,破虜又來笑我。”經過了這些天的相處,麹義也和關羽熟悉起來,遇到開玩笑的話也不生氣,不再像剛見面時那麽動不動就頂撞人了:“我雖然好牲畜財貨,但也知道,東西再好,也要有命享受才行。若是貪著牲畜財貨,失了戰機,被打得一敗塗地,甚至丟了性命,那豈不是人財兩空,虧大了?”
正當關羽和麹義商討進軍方略的時候,一名士兵來到門口,拱手稟告道:“破虜,我們在營中各處,發現了不少被羌賊掠來的百姓,總數約有千余人。”
關羽和麹義一聽,立刻彈起身來,往帳外走去。在士兵的引領下,關羽和麹義來到了丁奚城北的一處營地裡。剛進營地,關羽和麹義就被一陣陣的腥臭給熏得直皺眉頭,放眼一望,營地裡蹲坐著近千名枯瘦如柴,身著片縷的大漢百姓,在料峭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其中許多人神情呆滯,眼神空洞,漢軍士兵讓他們幹什麽,他們都隻默默的遵行,仿佛認不出眼前的這些士兵,是他們的同胞一般。
還好,並不是所有百姓都被折磨得形同癡呆,一些百姓簇擁在漢軍士兵的身邊,正在哭訴著什麽,看到關羽和麹義來了,更是神情激動的撲到二人的腳下,大哭道:“不想今日能複見漢家衣冠!天幸將軍來此,救我等於水火之中!否則,我等早晚是草原上的一具枯骸,就算死了,魂魄也無法回歸故裡!”
關羽趕忙將最前面的幾個百姓一一扶起,道:“沒能保護好諸位父老,是我輩的恥辱。而今,能從羌賊手中解救出諸位父老,也算是我等稍贖罪愆。來日,我等必屠盡羌賊,為諸位父老復仇!”
看到眼前的百姓一個個衣衫襤褸,渾身上下只有幾片破布,最多苫著一小塊羊皮,關羽喝令道:“還不去找些衣物來給諸位父老穿上!”
漢軍士兵紛紛去帳中搜索,將方才不屑不顧的衣服,拿出來給百姓們穿。誰知,百姓們見了這些胡衣,一個個咬牙切齒,哭道:“我等寧可凍死,也絕不願穿此胡衣!”更有百姓奪過胡衣,拚命的撕扯,以發泄心中的怨恨。
一旁的漢軍士兵,見此情景,也不由得深深動容,臉上流露出了憤恨之色。麹義上前勸說道:“諸位父老,我們越是恨羌賊,就越要保住這條性命,只有活下去,日後才能找羌賊報仇!天氣冷,大家趕快穿上衣服,喝幾口熱湯,吃飽了羊肉,到時候才有力氣殺羌賊!”
麹義說得是隴上方言的口音,聽到鄉音,百姓們的情緒慢慢平緩了下來。他們從漢軍士兵手中接過胡衣,開始往身上穿。
“讓他們都住到城裡去,好好將養,部隊在城外立營,明日一早,我便率騎兵向靈洲進發!”關羽道。
“別,破虜,難道你又想讓我守城?這可不行!”麹義連聲抗議道:“破虜,靈洲那邊,少則有兩三千人馬,多了能有五千,你隻帶著騎兵前去,那戰鬥可就打成了消耗戰,就算打贏了,自己這一邊的傷亡也不會小。破虜,你讓我帶著部下跟你去,用我麾下的八百勁卒,替下一部分騎兵來守城,我保證,你我兩部配合,發揮出來的戰力,絕對比單用騎兵要強!”
關羽一聽,一下子來了興趣,便向麹義問個詳細。麹義道:“破虜可讓我率領步卒居中,分騎兵居於兩旁,護住我的側翼。臨敵時,我率步兵列陣突進,從正面迫近敵人的騎兵,他若敢衝陣,我便以長戟拒之,強弩射之;他若想從側翼包抄,則以騎兵來驅趕、應戰;他若是後退,我軍便派騎兵去銜尾追擊;他若是掉頭來迎擊我軍的騎兵,我軍的騎兵便稍為退卻,將敵人引到步兵弓弩可以射及的位置,然後從兩側包抄上去,與敵軍展開搏戰,此時,敵軍的側翼暴露在我軍步卒的弓矢之下,必然損傷慘重;若是敵人想跑,則我軍的騎兵可以搶先包抄到敵人的後方,然後步卒前後合力,一起殲滅敵軍……”
麹義說道興起住,忍不住用刀在地上指畫起來,關羽看了,點了點頭,又皺了皺眉,道:“你也畫的太粗糙了,罷了,先安置好這些百姓,然後今晚我們兩個好好推演一下這種戰法。”
夜裡,無論是丁奚城中,還是漢軍大營內,都飄蕩著一股羊肉的香氣。被解救的百姓們大口大口的啃食著羊肉,喝著羊湯,吃得汁水淋漓,滿襟是油。而漢軍士兵卻普遍胃口不怎麽好,他們一邊有一口沒一口的啃著羊肉,一邊抱怨道:“天天吃羊肉,都吃得我渾身一股子腥騷氣,而且又缺鹽少醬,沒一點滋味。”
當然,這些都不過是小牢騷罷了,羊肉再怎麽覺得膩,能天天吃上肉,而且管飽,這已經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大部分漢軍士兵自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這麽暢快的吃過肉。很快,吃得只打飽嗝的漢軍士兵,又轉而議論起戰利品的分配來,一個個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憧憬著戰後變得富足的生活。
中軍大帳內,關羽和麹義,則下一起“下棋”,受劉照“蠟盤點兵”的影響,關羽也學會了一些兵棋推演的知識,雖然眼下沒有製作精良的蠟盤和兵模,但是劃地為河,堆土成山,以石子和樹枝來代替兵模、軍旗,也是可以行得通的。
“破虜好手段,如此一來,戰場的一切情形,竟然都纖毫畢見,盡在掌握。難得破虜能想出這麽妙的法子來!”麹義一見關羽指揮著親兵,堆建起來的沙盤,不由得連聲讚歎。
“我哪能想出這個法子來。據說,這是伏波將軍馬援首創的,弘農王依照古書的記載,推理複原出了這個法子,又命人創製了蠟盤,那可比我們現在堆得這些沙土推要細致多了。我還不是從弘農王那裡學來的。”關羽道。
麹義聞言,沉默了半晌,才問道:“弘農王如果傳言所說的那般,聰慧無比麽?”
“弘農王豈止聰慧,更難得他仁孝、英明,胸有大志又知人善用。麴長史,為人臣者,若想遂平生之志,乾出一番事業來,必須得有明主慧眼識英才行啊!”關羽又旁敲側擊的拉攏起麹義來。
麹義微微沉吟了片刻,道:“多謝破虜美意。不過,我生平的志願,不過就是守衛桑梓,使鄉中父老免遭羌賊侵害罷了,實在當不起弘農王抬舉。當然,我麹義生是大漢之臣,無論如何,都會盡心盡力,為我大漢保境安民,請破虜放心。”
麹義的想法,明顯是不想參與到皇族的爭鬥當中去,關羽見麹義婉拒了自己,隻好作罷,轉而與麹義推演起戰法來。
這一場推演,關羽負責扮演羌族的輕騎,麹義負責扮演漢軍,兩人在不同的地形環境下,反覆展開對戰,從而找出戰法中的破綻和疏漏,進而彌補闕漏,使之趨於完善。
二人你來我去,轉眼間,就推演到了深夜。麹義丟下石頭,伸了個懶腰,道:“破虜,我看已經足夠了,羌賊當中,哪有你這麽厲害的角色!雖然還有一些地方不太完善,但拿來對付羌賊的騎兵,已經綽綽有余了。”
關羽也笑著丟下了石頭,臉上的笑容難掩眉間的疲憊。說實話,方才的推演,也算是關羽對自己所學的騎兵戰法的一次自我考察和總結,可謂使盡了渾身解數。麹義的戰法能經受住這一番考驗,足見已經大體上完備了。
次日,關羽與麹義各率部屬,向著靈洲進發。出發前,數百名被羌族擄來的百姓聞訊趕來,攔在關羽的馬前,請求與漢軍帶他們一起去殺羌賊。關羽看著他們瘦骨嶙峋,在風中站都站不穩的樣子,便婉言拒絕了。不過,為了安撫眾人,關羽還是下命令,將繳獲的兵器發給這些百姓,讓他們協助守衛丁奚城,看守輜重、牲畜。
百姓們見關羽將守城的重任托付給了他們,這才稍稍安靜下來,但仍有幾名百姓不肯退去,其中有人大叫道:“將軍!將軍!我認得羌虜貴人的家眷,請將軍帶上我!”
“我也認得!”“我給莫昌喂過馬,見過他家的小崽子!”幾人紛紛叫嚷道。
關羽無奈,只能下令給這幾人配上馬,讓他們隨軍同行。
在百姓的祈禱和冀望中,漢軍踏上了征程。一路上,雖然未曾碰到羌人的大部隊,但是偵騎之間的戰鬥,卻一直沒有停息,這足以說明,靈洲的羌族守軍,早就在小心提防漢軍的進攻了。
行進至未時(下午一點到三點間),前方的偵騎來報,說前方十裡處,已經可以望見靈洲了。話音未畢,隨即又有偵騎傳來訊息,靈洲城中的羌賊出動了,約莫有兩千騎兵。
“才兩千?”麹義聽到這個訊息,略有些失望,本來,他還期待能有一場規模更大的戰鬥,來展示自己新戰法的威力,結果敵人才來了兩千人馬,兵力比自己這一方還要略少,打贏了也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
“看來這一回先零羌還真是傾巢出動了,就連靈洲這麽重要的地方,也才放了兩千人。不過也難怪,上郡、奢延澤那邊,有沈氐羌為亂,我軍除非先擊敗了沈氐羌,否則,根本無力從北方發動進攻。哈哈,先零羌這一回可死定了!”麹義大笑道。
“好,那我們就打起精神,盡快將來犯之敵一舉殲滅!否則,又得讓肥羊跑了!”關羽奮然道。
隨著一聲聲的號令傳出,漢軍士兵在原野上排開了陣形。麹義率領的步卒居中,位置略微突前,而關羽率領的騎兵,則分布於兩翼,位置略微靠後,這樣,就是為了誘使羌人率先進攻麹義率領的步兵。
見了漢軍的這個陣勢,羌人也謹慎起來,並沒有急於進攻,而是將部隊分成兩隊,分批次的在漢軍陣前左右馳射,希望可以打亂漢軍的陣形,為己方創造衝陣的機會。
然而,漢軍士兵憑借著大盾和衣甲的遮蔽,根本不怵羌人的騎射,相反,他們利用勁弩在射程上的優勢,頻頻發動反擊,讓陣前往來奔馳的羌族騎兵,承受了不小的傷亡。
羌人見狀,隻得暫停了馳射,別尋他法來擊破漢軍。本來,對付嚴正以待的步兵,最好的策略,就是不斷的繞向步兵的側後發起進攻,以此來調動步兵掉轉方向,變動陣形,最終露出破綻。然而,眼前的漢軍,兩翼有騎兵護衛,顯然無法對其側後發動進攻。
就在羌人還在遲疑的時候,漢軍陣中一面旗幟揮動了幾下,見了這個訊號,兩翼的騎兵立刻動了起來,他們進攻的方向,同樣是敵方的側翼。
看到漢軍騎兵攻了過來,羌人也隻得變換陣形,分兩路迎擊。只是,漢軍可不止騎兵這兩路,在正面,還有一支步兵呢!
羌人滿心以為,漢軍的步卒只能原地防守,誰知,隨著麹義一聲令下,漢軍的步卒竟然列著整齊的陣形,跑步向他們逼近過來!
羌人無奈, 只能再分出一部分騎兵,去阻攔漢軍的步卒。看到疾馳而來的羌族騎兵,漢軍的步卒突然停下了腳步,樹盾、挺戟、上弦,一氣呵成,還沒等羌族騎兵發起攻擊,他們便率先向敵人放箭了。
隨著一陣密集的弩矢飛過,羌族騎兵人仰馬翻,被射倒了不少人,剩下的連忙張弓還擊,但是傷亡的交換比大得懸殊,一些人在慌亂中衝到了漢軍的陣前,才反應過來,連忙勒馬調頭,準備從陣前掠過,然而,漢軍的長戟伸出陣來,無情的將他們一個個從馬上,或是刺,或是鉤了下來。
後面的羌族騎兵趕忙掉頭,妄圖繞向漢軍步兵的側翼。對此,麹義鎮定的指揮部下,不停的變換方向,始終讓盾兵和戟兵站在陣列的最前方,面向敵人,並最終將縱列分部的方陣,變成了環環相套的圓陣。在漢軍弓弩手的打擊下,這支羌族騎兵很快就七零八散,潰不成軍了。
事實上,就算麹義指揮得再怎麽好,漢軍的步卒再怎麽訓練有素,在變陣的時候,難免還是會露出破綻的。只不過,這支羌族騎兵人數有限,進攻得又有些倉猝、慌亂,因此根本沒法抓住這些破綻罷了。
羌人已經無暇顧及漢軍的步兵了,他們與漢軍的騎兵絞殺在一起,正打得難解難分,很難再分出兵力去對付漢軍的步兵了。
但是,麹義卻不會講究“公平競賽”,按照戰前的規劃,他重新調整了陣形,繼續向前突進,而他面對的目標,恰巧就是羌族騎兵的側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