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鼓吹
張勳坐在宣陽裡上的一間酒肆內,一邊啜飲著杯中的醴酒,一邊聽著門口的俳優藝人,擊鼓說唱。
鼓詞說的是本朝光武帝,自南陽騎牛起兵,征討逆賊王莽,中興漢室的故事。與尋常的鼓詞隻用小段的滑稽表演來娛樂觀眾不同,這名藝人所唱的鼓詞,卻是長篇累牘,一個個故事前後相連,滔滔不絕。這樣長的鼓詞自然就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說唱完的,因此被藝人分成了數十段,每日隻唱一段,唱完後,便說一聲:“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弄得大家欲罷不能,只能眼巴巴的等第二日再來了。
如今,這段鼓詞已經說唱了十余日,張勳和其他很多人一樣,是每日必然來聽的。只是,和其他望眼欲穿的客人不同,整個故事的情節,張勳其實早已經爛熟於胸了。他每天過來,與其說是聽鼓書,還不如說是探聽酒肆中客人們的反應。
看著客人們各個如癡如醉,伸長了脖子聽鼓書的樣子,張勳歎了口氣,心裡對宮中的那位孩童,愈發敬畏了起來。
一個月前,皇子弁召他入宮,給了他一卷簡冊,囑咐他尋找機靈能乾、技藝嫻熟的說唱藝人,將簡冊中記載的故事,敷衍充實起來,編成說唱,在鬧市酒肆中演出。雖然不大明白皇子弁的意圖是什麽,但是張勳還是老老實實的去執行了。
他找到了幾名說唱藝人,看過簡冊後,藝人們說,要將故事敷衍開來,倒也不難,只是之前他們從未說過如此長的故事,因此編練了十多天,才開始出去表演。這期間,皇子弁過來偷聽了幾次,還讓侯謹替他傳話,給幾位藝人提點了不少新的表演方法。
一經演出,這段說唱果然大受歡迎,即便是在編練過程中,早就熟知情節的張勳,依然每天都聽得津津有味,毫不厭煩。
只是,宮裡的那位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麽?張勳實在是猜不透,不過,既然猜不透,又何必費心呢?反正他隻管奉命用心辦事便是了。他能有今日的地位,本來就靠得不是什麽本事,而是上天賜給他的福氣和機緣。
他本名張小乙,是南陽郡宛縣的一名貨郎,娶了何氏女為妻。夫妻二人勤勤謹謹,早出晚歸,總算能過得溫飽。生下了一兒一女,街坊四鄰見了都說,有兒有女,乃是一個“好”字,小乙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他聽了,心中也十分高興。但是,他本以為自己的福氣,也就是每日販貨能得幾文利錢,少受些縣中小吏的盤剝,然後將兒女撫養長大,各自娶妻、嫁人,如此這般平淡卻又安穩的過完此生。
然而,他卻怎麽也沒有料想到,自己的妻子,竟然能被選為皇子的乳母,入宮侍奉,連帶他一家人,都到了這繁華喧囂、紙醉金迷的京師洛陽。
原來何貴人自有孕以來,心知自己日後的依靠,全在於能夠誕育一名皇嗣。而宮中種種謀害幼兒之事,她也耳聞目睹了許多,因此未雨綢繆,想先從家鄉的親戚之中,物色幾名可靠的人選,故而囑咐何進遣親信家仆回南陽去辦理。那家仆回鄉後,何家各房親屬聽聞是要給未來的皇嗣挑選乳母,無不送禮托請,以求自家入選。幸好何進也深知自己的前途,都維系在妹妹一個人身上,因此所遣的家仆,也是位忠心、明事之人。他在何氏宗親中細細挑選,發現了一名已經嫁與本縣張貨郎的何家女,生有一兒一女,並且兒女都十分康健,尤其是這名何家女的女兒才一歲多,尚在哺乳期,待皇嗣誕下後,正好可以哺育。而且何氏的奶水也頗為充沛,如今喂養一女還頗有富余,因此就點選了她。
這名何家女就是現今劉照的乳母何氏了。
張貨郎小乙也跟隨著妻子,攜一雙兒女入京了。很快,他就在何進宅中被賞賜了居所、衣裳、奴仆等,還改了大名,喚作張勳,字昌宗。只是妻子沒過多久便進宮撫育皇子去了,與自己兩地分離,雖然同在洛陽城中,卻是咫尺天涯。一雙兒女雖然衣食無憂,卻也如同失去了母親一般。張勳也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成為皇子的乳母,對自己到底算不算是福氣。
然而沒過幾年,他也被喚去侍奉皇子弁了,一家人終於又團聚在了一起。緊接著,皇子弁借他的名義,接連發明了好幾樣器具,使得他被天子任命為右尚方令——他居然做官了,如今回想起來,簡直如在雲霧中一般,飄飄然不知道該往哪裡落腳。
再後來,他又發現皇子弁很喜歡的他的女兒,雖然妻子何氏對此事極力反對……
難道上天真的如此眷顧他?
正在愣神之間,周圍一陣叫好與籲歎之聲,驚醒了胡思亂想的張勳。原來今天的說唱,又告一段落了。
張勳飲盡了杯中的殘酒,正準備起身離開,卻聽得旁邊有人歎道:“唉,昔日莽賊篡漢,光武帝南陽起兵,複興漢室。而上天也不忍漢祚凋零,百姓受苦,所以降下二十八宿神來輔佐光武帝。如今,天下賊兵四起,又有亂世之象,卻不知道上天會不會再次降下神靈,救濟世人。”
張勳轉眼望去,說話那人面白無須,聲音頗為尖利,他登時明白了幾分,這位很可能是宮中的內侍。但是,卻不知道這名內侍,出宮做普通人打扮,到底是為了什麽?
卻見那人對面而坐的一位,商人打扮,頗有髭須,只是聲音一聽上去,好像是刻意粗著喉嚨似的,在那邊甕聲甕氣的說道:“怎麽會沒有?幾年前日月雙懸的奇景你忘了麽?前些日子,我還曾聽邙山史道人講,他在夢中得老子傳授了一卷神經,名叫《太一救世經》,裡面就說,上天不忍黎民受苦,不僅再次派遣二十八宿神下凡,更是將太一神降下了凡塵,來救濟世人。你知道太一神是何方神聖麽?他可是北極星君,天上萬千星宿之首,即便太陽、太陰二位星君,也要尊他為上。所以他臨凡投胎之日,才會有日神羲和、月神望舒駕車相送。”
兩人的聲音不低,引得周圍的客人紛紛傾耳旁聽。
面白無須者又問道:“既有神靈降世,卻不知道投胎在誰家?”
頗有髭須者一拍幾案,道:“還能有誰,當今天子的長子,皇子弁殿下,就是當日所生。除了他,還能是誰?”
面白無須者聞言,搖了搖頭,反駁道:“神明之事,幽遠難言,怎麽就見得一定是皇子弁殿下?”
頗有髭須者將酒杯往幾案上重重的一放,提高了聲調,叫嚷道:“你還不信?你家的孩子能五歲就通讀《太平經》?《太平經》有多少卷你知道嗎?足足十部一百七十卷,皇子弁自四歲開始學此經,隻用了一年時間,便將這一百七十卷經書全部學會,這不是生而知之,從胎裡帶來的麽?如今又跟隨海內名儒尚書令盧公學《春秋》,你知道盧公是怎麽誇讚皇子弁的嗎?說他是‘一目下十行,經義不二講,舉一能反三’,不明白人家什麽意思?人家是說,皇子弁讀書,一眼掃過去,就能看清十行文字,各種典籍的經義,講一遍就能明白,不用重複第二次,對於經義的理解,你講解一點他就能推知三點。這些你這幾十歲的人了,能做到嗎?不能吧?可人家一個五歲孩子就能做到,你說皇子弁能是平凡之人嗎?”
這一番話,引得酒肆內的眾人,紛紛往二人這邊看來。頗有髭須者見狀,便將皇子弁平時如何孝經帝後,勤奮好學,仁而愛禮,善待下人之事,一一宣講。眾人聽了, 也不由得頻頻點頭,道:“如此看來,果真有幾分道理。”
隨著議論漸漸步入尾聲,人們紛紛走散,去結算酒食錢。那名面白無須者經過張勳面前時,微微點頭向他致意,這下子,張勳心中就更加確定,這位應該就是皇子弁身邊的某位內侍了。
很快,酒肆中的這番言論就不脛而走,迅速在洛陽城裡傳開了,一時間,人人見面,不談論幾句太一神臨凡救世的事兒,簡直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帝都的人。
而劉照學識品行,也被人們津津樂道,廣為稱讚,他的身世來歷,更是被傳的離奇古怪,別說是太一神臨凡這種說法,什麽光武帝轉世說,老子點化說,黃帝授命說,種種不一,都蹦了出來。
隨著傳言的日漸流轉,宅在深宮中的漢帝劉宏,也終於有所耳聞了。驚奇之下,他傳下詔命,喚劉照與史道人前來,一問究竟。
劉照先行到達了猗蘭殿,拜見過劉宏後,父子一時相對無言。劉宏望著自己的這個兒子,內心裡也是五味雜陳,兒子生得優秀,做父親的本該高興、自豪才是。可是兒子生得太過優秀,搞的自己這個做父親的,處處自慚形穢,這卻讓人情何以堪?望著劉照波瀾不驚,神情從容的樣子,劉宏甚至想走上去,揪住這熊孩子的領脖,惡狠狠的好好問他一句:“你不妖孽點會死嗎?”
當然,如果劉宏真的這麽問的話,劉照肯定會回答:“爹啊,我若是不妖孽一點,真的會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