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是個異類。←,
至少在曹余眼裡,李素絕對是個異類。
所謂“異類”,意思是對世人約定俗成的規矩從來都視而不見,說話做事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讓人永遠摸不著他的脈。
比如前幾日,任誰都以為他絕不敢殺人,任誰都以為他只是想嚇唬嚇唬大家,可他偏偏下令殺了,十三顆血淋淋的人頭令全城人驚駭萬分,再比如今日,名帖遞進刺史府,等了整整一個時辰沒人領他進去,官場俗成的規矩自然是上官不待見你,故意把你晾在門外,要麽是拒客,要麽是存了敲打你的意思,正常的屬官只會誠惶誠恐施禮後識趣地回去,然後夜裡輾轉反側反省自己哪裡做錯了,而招上官如此不待見……
而李素呢?
這豎子居然想調集兵馬強攻刺史府!
混帳啊!小小年紀不學好,跟誰學的這混帳性子?
曹余其實早就躲在門內,那雙腳的主人就是他,曹余把李素晾在門外後,自己便悄悄到了大門內,隔著緊閉的大門偷偷聽著外面的動靜,對一州刺史來說,這個舉動未免有些輕佻不莊重,可他實在很好奇被晾在門外的李素會有什麽反應,結果萬萬沒想到李素的反應竟如此的簡單粗暴……
對這號不講規矩的人,大家以後如何愉快的玩耍?
大門外,曹余憤怒地瞪著李素,黑亮的長須氣得微微發顫,瞪著眼一句話也不說,試圖用眼神殺死李素。
相比之下,李素的態度親切多了,二人上次面對面是在西州集市的刑場上。當時二人之間相隔著一片冒著熱氣的鮮血和十三顆猙獰可怖的人頭,相見的場面有一種悲殘如血般的詩意。
只不過數日未見,李素今日的態度卻截然相反,渾然未覺曹余要殺人的憤怒目光,李素滿臉笑意上前,二話不說先行了一個屬官的禮。笑容親切而和善,前幾日大開殺戒時的猙獰面目全然不複。
“曹刺史久違了,數日不見,如隔三秋,下官見刺史大人紅光滿面,印堂發亮,整個人充滿了大漠旭日初升般的蓬勃朝氣,一州父母能有如此氣色,下官實為西州官員百姓賀……”
上來便一通令人牙酸倒胃的馬屁。曹余頓時一呆,滿臉的戒備和憤怒霎時分了神,不知不覺緩和下來。
當然,曹余只是對李素的馬屁感到有點意外,畢竟如今這位李別駕可是西州實打實的殺星下凡鬼見愁,能讓這位鬼見愁主動拍自己的馬屁,可見……豎子圖謀不小!
“李別駕,做事不要太過分了!你我皆是大唐皇帝陛下的臣子。同在邊陲荒城為官,正應同心同德才是。而你一言不合竟欲調兵強攻我刺史府,你當本官是泥捏的不成?大唐的體統都被你丟盡了!”曹余寒著臉斥道。
李素滿臉茫然:“什麽調兵強攻刺史府?曹刺史您在說什麽?”
曹余愈發憤怒:“你敢說你剛才沒說過這句話?”
李素怔了片刻,然後果斷搖頭:“沒說過。”
曹余:“…………”
…………
“說吧,今日別駕登門可有事?”曹余揉著太陽穴,現在他的頭很疼,和曹操一樣頭疼得想殺人。
嘴裡問著話。曹余身子卻站在門外一動不動,顯然沒有絲毫邀請李素進去坐一坐的意思。
李素撇了撇嘴,很大度地原諒了這位州官不識禮數的沒素質行為。
側頭踮腳朝敞開的大門裡面望了一眼,李素頓時露出驚訝之色:“咦?曹刺史的庭院頗別致呀,實在是大繁若簡。雖然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但看上去卻非常的高雅幽靜,名士之居也……”
說著話,在曹余目瞪口呆注視下,李素飛快繞過他,自顧自一腳跨進了刺史府的大門,走進門內庭院中負手扎馬四處打量,一副請神容易送神難的模樣。
曹余臉黑得不行了,怒目圓睜隻待叱喝幾句,然而看到騎營將士和自己府中諸多下人的表情,終於還是硬生生忍住了脫口而出的惡言。
…………
刺史府前堂,賓主坐定,氣氛沉默,堂內陰風陣陣。
彼此都沒有好感,彼此都在克制,曹余想一腳把李素踹死,而李素又何嘗不想用鞋底子狂抽面前那張討厭的臉呢?
只不過,現在不是抽他的時機。
因為大敵當前。
“說吧,李別駕找本官到底有何事?”曹余冷冷地問道。
李素拱拱手:“先容下官問一句,曹刺史治下折衝府可曾向西域諸國派遣探子,探知諸國兵馬動靜?”
“諸國兵馬動靜?”曹余眉頭緊緊擰起:“李別駕何出此言?”
李素歎道:“不出下官所料的話,西州怕是快有禍事了……”
“什麽禍事?”
“兵臨城下,奪取西州,對你我而言,算不算禍事?”
曹余臉色頓時變得凝重了:“李別駕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地方……”
曹余:“…………”
跟這種人說話簡直令人眨眼間想剁死他一百遍啊一百遍……
“消息來源不是重點,但下官可以擔保,消息絕對無誤,龜茲國主與國相內鬥,國相那利欲求大唐皇帝陛下支持,請我大唐扶助他推翻國主,如若大唐不答應,國相那利則決定徹底投靠西突厥,並出兵奪取西州,用以向西突厥乙毗咄陸可汗邀功,順便以西州為籌碼,尋求與高昌,突厥和吐蕃等國的結盟……”
曹余冷哼道:“軍國大事,不容兒戲,李別駕莫說得太肯定,龜茲國相那利非無謀之輩,其中利害他最清楚,得罪突厥高昌不要緊,得罪大唐的後果他承擔得起嗎?再說……若皇帝陛下和三省朝臣們答應支持那利又當如何?”
李素也冷笑:“答應支持那利?曹刺史,您這句話才是真正的兒戲,如今的龜茲國主是布失畢,那利只是龜茲國相,一個是君,一個是臣,以臣伐君本是大逆之舉,我大唐歷來尊奉儒家正統,怎肯為一篡位逆臣張目?更何況……十二年前玄武門之變,當今陛下也是以臣子身份而居大寶,此事被天下人詬病十二年,陛下這些年竭盡全力扭轉天下人對他的看法,怎麽可能為了區區一個番國逆臣而壞了這十二年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名聲?”
曹余驚奇地看了他一眼,道理自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這番道理從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嘴裡說出來,未免太過駭俗,曹余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並非那個乳臭未乾的少年郎,而是一位久經風浪老謀深算的老狐狸。
李素說完後靜靜看著曹余,等了半天只見曹余發呆,久久不見回答,不由有些不耐煩了。
“曹刺史,下官這點淺薄陋見,不知尊駕以為若何?”李素忍不住出聲催促。
曹余仍舊呆呆的睜著眼,失去焦距的目光渙散茫然,不知想著什麽。
李素歎了口氣,這種人太不會聊天了,若非情勢逼人,鬼才願意跟他廢話。
不知過了多久,曹余回過神,老臉不由一熱。
眼前的少年仍是少年,剛才那種以為對方是老狐狸的錯覺是怎麽回事?
掩飾般咳了兩聲,曹余輕捋青須,緩緩道:“本官貞觀九年上任西州刺史,時來已有三年,這三年裡,西州共計被外敵攻城四次,敵軍每次皆以盜匪裝扮,可進攻時令行禁止,陣列整齊,絕非盜匪之流能練得出來的,可見西域諸國覬覦我西州不止一年兩年了,然而他們扮作盜匪攻城,說明諸國心中多少有些顧忌,他們顧忌的是我大唐的威名,有了顧忌,殺陣之上難免弱了氣勢,所以四次攻城皆被本官率領折衝府將士們守住了……”
看著李素笑了笑,曹余道:“李別駕,若果如你所言,龜茲國相欲圖謀我西州,如果和前面四次一樣只是區區數千人虛張聲勢,就算他們真打來了,本官也不懼他們,我的意思你明白了麽?”
李素明白了,曹余不相信會有大軍壓境,他以為還是那幾千個裝扮城盜匪的小股敵軍, 或者直白點說,曹余根本就不相信李素說的每一句話,這種不信任來自於他心中埋藏著的對李素深深的怨恨之意。
議事的氣氛是心平氣和的,可是大家的觀點卻有了相當大的分歧,主觀不認同也好,二人之間的私人恩怨也好,總之,矛盾不可調和。
李素忽然覺得很疲累。
做一件事,而且是一件絲毫與自己利益無關的事,為何如此艱難?誰都覺得自己最聰明,誰都希望自己掌控全局,可是,發號施令的人永遠只能一個,出主意的人多了,下面的人聽誰的?
“曹刺史,相信我,這次敵軍攻城絕非以往小打小鬧可比,陛下拒絕龜茲國相那利篡位的請求已是毫無懸念的結果了,那利求助不成,必生歹心,而高昌國對我大唐佔據他們的西州更是心懷怨恨,還有一旁虎視眈眈等待坐收漁利的西突厥,吐蕃等等,下官可以肯定,這次來攻打我西州的,必然是聲勢浩大,人數逾萬的諸國聯軍,曹刺史,大敵當前,莫教你我的私人恩怨而誤了軍國大事,咱們應該早做防范,方可爭取西州官民將士的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