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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以來,只有李世民才被尊稱為天可汗,能被番邦異國如此稱呼的人自然不會是蠢貨。
李世民的話說完,李素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
對於太極宮的反應,也早在李素的意liào 之中,當初明知李承乾不敢出聲也要讓那個名叫王安的遊俠兒遠遁隴右,防的就是太極宮知道後把王安逮住,生出許多枝節,從而引火燒身。
活在這個人治大於法治的年代,李素每走一步都很小心,凡事未預勝,先慮敗。
李世民說完後盯著李素,神情也不見生qì ,只是很自然的說出真相而已。
李素笑看著他,目光無畏無懼。
“敢問陛下,臣……做錯了嗎?”
李世民歎道:“朕現在也想不明白,你之所為到底是錯還是對,至少當街殺人之事,朕也無法昧著良心說你做對了,別忘了,你做的不僅僅是殺人,還是在東宮門前殺人,你挑釁的是朕的皇權!”
李素垂頭:“是,臣請罪。”
李世民一愣,他沒想到李素這麽痛快便自請其罪,這個反應倒讓李世民有些無措。
沉默半晌,李世民苦笑搖頭:“你請罪,朕治你的罪,皆是情理之中,然我大唐治罪必出刑典,朕治你的罪容易,可是,朕以何理由來掩天xià 悠悠眾口?凡罪必出有因,而此事的因,卻是東宮有錯在先,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此事傳揚出去,倒又是一樁天家的醜聞,子正,你素來聰慧,你告訴朕。朕該如何處置此事?”
李素笑了,神情一片坦然:“若陛下鐵面無私,自當各打五十大板,東宮有罪,罪於東宮,臣有罪。亦罪於臣,坦坦蕩蕩將此事公諸於眾,任誰也無話可說。”
李世民臉色有些僵硬:“罪於東宮?太子是朕的嫡長子,貞觀元年由朕親自冊封,他是大唐未來社稷的根本,若罪於太子,豈不是說整個社稷都錯了?子正,你可知長安朝堂之外,尚有五宗七姓。隴右門閥,千年世家,那些人都在冷冷的盯著朕,等著朕犯錯,等著看朕的笑話,他們從來就不服我李氏佔了江山,此事若傳揚出去,天家顏面無光。皇威大損,焉知那些門閥世家會如何動作?”
李素笑道:“既然陛下不欲罪於東宮。
自然也不能罪於臣,師出無名,刑出無典,不僅臣不服氣,天xià 人也不服氣,所以。臣覺得不如索性大家都把此事忘了作罷,陛下意下如何?”
李世民盯著李素的臉,眼睛一眨不眨,眸子深處散發出惱怒,羞愧。還有一絲釋然,瞬息間千變萬化,非常精彩。
李素長長呼出一口氣,他看懂了李世民眼神的每一個變化,沒錯,自己剛才最後那句話說對了,李世民也是這個意思,所幸的是,由自己先說了出來,李世民終於留住了面子。
大雪封路,鄉道難行,這樣的鬼天氣裡,堂堂萬乘之尊歷經辛苦來到太平村,自然不可能真的來跟他搶浴池順便蹭吃蹭喝,李素相信李世民不會閑得如此蛋疼。
君臣之間話說到這個地步,李世民的來意李素也完全明白了。
一則是代太子賠禮,此舉出於千古一帝,上下五千年唯一一位天可汗陛下的胸襟氣度,錯了就是錯了,皇帝錯了也應該賠禮道歉。
二則是捂蓋子,這個卻是出於私心,是的,天可汗陛下自然也有私心,私心不是為了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李承乾,而是為了李家皇權皇威的體面。
所以,李世民的意思很清楚,此事不功不過,就此打住,大家誰也別提了,言外之意就是,你小子管好自己的嘴,若敢拿此事到處胡咧咧,朕不會抽死你,只會剁了你……
君臣在無聲對視間,就此事達成了共識。
良久,李世民展顏一笑:“甚好,便依子正所言,此事作罷。”
李素笑著端起了酒杯:“臣敬陛下,飲勝。”
“飲勝!”
*
掖庭。
“綠柳姑娘,妾身想問問,公主殿下背後那個人……”武氏明眸盯著綠柳,目光清澈,似有兩汪靈泉晃動。
綠柳掩嘴一笑:“公主殿下有過吩咐,婢子可不敢說呢,說了婢子回去會被打死的。”
武氏嫣然笑道:“姑娘言重了。”
情知問不出答案,東陽公主似乎刻意保持著神秘,或者說,公主背後那個人刻意保持神秘,武氏也不便強求,今時今日,終究是她在受別人的恩惠。
轉過頭看著吃得滿嘴流油的杏兒,武氏眼裡露出憐愛之色,不自禁地輕撫她略顯凌亂的發鬢。
綠柳果然踐諾,每隔十日,準時出現在掖庭,並且還帶了幾名壯婦,拎著好幾個食盒,以及各種質地上乘的新衣裳,還有各種生活雜物,小到專門用來焚香的鏤空琳琅香熏球,大到黑漆雕花紅木衣箱,恭桶等等,可謂事無巨細皆考lǜ 周到。
而自從綠柳在掖庭打著東陽的旗號公開給武氏撐腰立威後,武氏在掖庭裡的待遇提高了許多,那個刁難她的劉管事整日惶惶不可終日,日夜擔心被武氏報復,像他這種不名一文的宦官,說是個管事,但在偌大的太極宮裡卻只是個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隻消東陽公主輕飄飄給殿中省的少監,府事什麽的人遞句話,那些一心隻想著邀寵獻媚而不得其門的宦官頭子們還不得把這事當成美差,瘋了似的把他剮成一片一片的,雙手送到公主殿下面前?
如今不知是不是因為東陽公主一心向道不忍殺生,上miàn 遲遲沒有動他,劉管事這些日子嚇得都瘦了十來斤,總算以為自己度過了一次劫難。從此卻再不敢給武氏半分顏色看,不僅沒再給武氏安排任何活計,而且每日早請示晚匯報,把武氏當成了他劉家的祖宗牌位一樣供著,小心翼翼奴顏婢膝的樣子,連同行們見了都情不自禁為他心酸。
武氏如今所住的地方早已換成了獨門獨院。掖庭的宮殿向lái 破敗失修,為此劉管事特意撥出一筆錢款,將武氏所住的大殿重新修繕了一番,偌大的宮殿就只有她和杏兒二人住著,每天睡到自然醒,數錢……這個還是沒有的,掖庭裡面用不著這個。
綠柳每隔十日來一趟掖庭,每次都帶了許多物事,吃的喝的用的。樣樣齊備,這一次綠柳居然還帶了酒,而且是風靡長安的五步倒。
受人恩惠,已不僅僅是無以為報這麽簡單了,綠柳來的次數越多,送來的東西越多,武氏就越覺得不安。
和李素一樣,武氏也從來不信世上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恩惠,如今自己安然享用著這些莫名其妙而來的錦衣玉食。在掖庭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過著天堂般的日子,可是……若有一天,她必須要付出比這些恩惠更多更慘重的代價怎麽辦?
享用著這些東西,接受掖庭宮裡每個人敬畏的目光,武氏表面笑靨如花,可內心卻已漸jiàn 陷入了無盡的煎熬。兩個月了,武氏夜裡經常失眠,那種命運不由自己掌控,仿佛暗中有一雙手在擺布她的人生的感覺,實在太揪心了。
今日綠柳再次來到掖庭。武氏實在忍不住了,或明或暗地打聽東陽公主背後那人的事情,可惜的是,綠柳自小便在宮裡服侍東陽,江湖經驗可謂豐富,武氏刻意下的套,有意無意的刺探,都被綠柳笑嘻嘻一招太極拳給化解了。
二女坐在殿內,似乎越說越投機,可只有她們自己心裡清楚,大家其實都聊得很累。
太累了,聊天如同兩軍對陣,一個沒命的進攻,一個拚命的死守,笑語吟吟的對話裡都快見著刀光劍影了。
這樣聊下去大家都會沒朋友的。
“殿下吩咐了,這些吃的用的,武才人盡著吃用,十日後婢子再來,殿下還說,眼看元旦即至,上元節那天,陛下會召見所有皇子皇女在皇城宮樓上賞燈吟月,那日是個好時機,殿下會在陛下面前為武才人遞幾句好話兒,武才人脫離掖庭之日不遠矣,婢子這裡先恭喜武才人了。”
武氏眼中喜色一閃而逝,急忙道:“請綠柳姑娘代妾身多謝公主殿下,此番若能得脫苦海,妾身必為殿下所驅使,從此絕無二心。”
綠柳笑道:“以前不是說過麽?殿下可不能領這份情,武才人謝錯人了。”
武氏垂頭輕聲道:“受人恩惠,而不知恩人是誰,普天之下也沒這道理,綠柳姑娘便不能通融一二,告訴妾身誰是恩公,妾身來日脫了身,也好焚香沐浴,向恩公磕幾個頭才好。”
“公主殿下說了,有緣自有相見之日,萬事強求不得,武才人淪入掖庭,歷經劫難,心性應比當初風光時更沉穩了些才是。”
武氏含笑點頭:“既如此,妾身以後便不問了,綠柳姑娘莫怪。”
綠柳又與她閑聊了幾句家常,然hòu 施禮先行離開。
大殿內,杏兒手裡抓著一塊酥酪吃得滿嘴碎末兒,武氏憐愛地給她擦了擦嘴,笑道:“這些日子實在也不缺吃用,為何每次你都吃得跟餓鬼似的?”
杏兒羞然一笑,使勁咽下了嘴裡的食物,笑道:“綠柳姑娘送來的東西很好吃呀,是公主府的廚子做的呢,杏兒當年服侍娘娘的時候才能吃著這些精致的吃食,後來陛下漸jiàn 不來娘娘的寢宮,下面宦官們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所供的吃穿用度也漸jiàn 怠慢粗糙了許多,杏兒便再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糕點了,再後來,娘娘那晚上吊懸梁,杏兒被沒入掖庭……”
杏兒越說越難過,眼眶漸jiàn 泛了紅。
武氏心疼不已,將她摟在懷裡溫言道:“杏兒放心,以後我若騰達,天xià 任何珍稀美味管教你一生吃個痛快隨性。”
杏兒高興地點頭,遞過一塊糕點,笑道:“武才人你也吃一些,為何每次你都要看杏兒吃得半飽了你才開始吃呢?大家一起吃豈不開心?”
武氏搖搖頭,笑道:“我不喜糕點,真的,杏兒隻管吃,莫在意我。”
杏兒十幾歲的年紀,性子天真單純得很,聞言也不客氣,又拈起一塊糕點塞入嘴裡。
一邊吃,杏兒一邊道:“武才人,剛才綠柳姑娘說,上元節那天,公主殿下會為武才人在陛下面前遞好話兒,想必武才人離開掖庭的日子不遠了,武才人離開那天……能帶上杏兒嗎?杏兒以後專門服侍你,給你梳妝,給你盤發,給你漿衣,杏兒很勤快的……”
武氏笑道:“你是我認下的妹妹,怎會不帶上你?杏兒放心,你的苦日子已到頭了,以後呀,你會活得快快樂樂,一生衣食無憂,說不定以後你還會管許多人呢。”
杏兒瞪大了眼睛,興奮地道:“真的嗎?以後我也能當女官啦?”
“對,當女官,以後我若有騰達之日,那些殿中省,內侍省的奴人們見了你,都得規規矩矩行禮,你看誰不順眼便殺了誰。”
“看不順眼便不看,何必要殺他?不行不行……”杏兒頗不認同地搖搖頭,接著道:“剛才綠柳姑娘還說,武才人的恩公另有其人,婢子聽了很久,聽出來武才人想打聽那位恩公是誰,可綠柳姑娘死活不肯說,武才人有法子知道那人嗎?杏兒托了武才人和那位恩公的福,不但保住了性命,還不用乾活,也不必餓肚子,杏兒也想給恩公磕幾個頭呢……”
武氏沉思半晌,緩緩地道:“雖然綠柳不肯明說,可我多少還是猜到了幾分……昔日我隨侍帝側, 正是風光之時,依稀聽說了一樁事,說是貞觀十年,東陽公主誓死抗婚,只因她與當時的涇陽縣子李素有私情,此事當時震驚長安,天xià 皆聞。後來公主殿下索性出家為道,而那位涇陽縣子,在血戰西州之後立下潑天的軍功,被晉為涇陽縣侯,雖然與別的女子成了親,可我聽說至今與東陽公主仍藕斷絲連……”
“東陽公主是個出家的道姑,性子素來寡淡無爭,從不參與朝政和後*宮之事,其他的皇子皇女每日在陛下面前撒嬌爭寵,可她卻從來不屑為之,如此清心寡欲,與世無爭的人,若說世上還能有一個人能驅使她心甘情願做事出頭,那麽這個人……”
紅豔的唇角隱隱勾出一抹動人的弧線,武氏喃喃笑道:“恩公,妾身終於知道你是誰了……為了一個淪落掖庭,性命懸於一線的女子做了這麽多事,繞了這麽大的彎,恩公,你……到底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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