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至今,吃官司都是件麻煩事,最麻煩的是人命官司。
李素也討厭官司,任何形式的官司都討厭,雖說人生在世什麽事情都要體驗一下,方才不枉此生,但吃官司這種事,李素哪怕活了十輩子都不想體驗。
可是李素無法指責鄭小樓做的這件事做錯了,人間總要有正義的,而且正義不是律法制定,每個人心裡有一杆秤,正與邪自有評判。
鄭小樓用自己的方式評判了正邪,從內心來說,李素很認同鄭小樓的評判。
生命哪怕卑賤到泥土裡,終究也是一條生命,不應該像牲口一般被宰殺掉。
既然認同他,李素就必須要救他。
“怎麽不能私了民不舉,官不究,若是那家地主撤狀呢”
周縣令曳:“不可能撤狀,死的是人家的親兒子,換了你兒子被殺,你會撤狀嗎”
李素冷笑:“我若生出這麽個畜生都不如的東西,趁早自己親手掐死,免得麻煩別人吃官司。”
周縣令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忍不住給這位大唐法盲普及一下法律知識。
“掐死自己的親兒子也要吃官司的”
李素耐心被耗光了,怒哼道:“監牢在哪裡我去看鄭小樓。”
監牢就在縣衙旁邊。
說是監牢,其實就是一座低矮的土房,牢房設在地下。
一名官差領著李素和王樁,矮著身子走進牢房拾階而下,剛跨進一步,李素便忍不住捂住了鼻子,皺起了眉頭。
相比之下才知道,大理寺的牢房跟這家比起來簡直就是文明衛生牢房,能拿流動小紅旗的那種。縣衙的牢房更矮,更黑,更臭。走進來僅隻幾個呼吸,李素已然快崩潰了。
牢房裡的人不多,貞觀年裡百姓多勤勞樸實,鮮有作奸犯科者。鄉下偷隻雞已然算得上驚天巨案了,所以周縣令平日要處理的刑案並不多,大多都是一些鄰裡間扯皮吵架之類的新,鄭小樓這個案子怕是很多年才出一件,算是周縣令任上的異數了。
走在空蕩蕩的監牢裡。傳出陣陣空曠悠遠的回音,加上這陰暗幽冷的環境,李素胳膊上生出一層雞皮疙瘩。
關押鄭小樓的牢房在最裡面,人命案的凶手,官差自然要特殊對待,七彎八拐後,李素終於見到了鄭小樓。
鄭小樓橫躺在牢房潮濕的地上,手腳皆上了重重的鐐銬,頭髮上沾滿了草屑和泥土,凌亂地披散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聽見牢外的腳步聲,鄭小樓睜眼,投去好奇的一瞥,卻見李素站在牢外笑吟吟地看著他。
鄭小樓臉上頓時露出複雜的神色,起身走到李素面前,二人隔著牢門柵欄對望。
“你怎麽來了”
李素笑著歎氣:“我的三十貫錢不見了,可把我急壞了,於是從太平村一路找到涇陽縣,發現三十貫關在牢房裡,這下安心了。回家能睡著覺了”
鄭小樓嘴角微微一撇,又恢復酷酷的樣子:“我殺了人,今生怕是還不上你的錢了。”
李素歎道:“早就知道這是一樁賠本買賣了你那三十貫不會這麽快花光了吧快告訴我藏在哪裡了,把它當作遺產留給我。能挽回多少算多少”
鄭小樓:“”
這家夥是來落井下石的嗎
“說說吧,到底怎麽回事周縣令說你全招了,我覺得你應該是被屈打成招,世上沒那麽蠢的人,刑具都沒上就痛快招了,你說說。他們有沒有對你上刑”
“沒有。”
“誘供”
“也沒有。”
李素皺眉:“這件案子真是你做的你如此痛快便招認了”
“不錯,大丈夫敢做敢當,鄭某為民除害,有何不敢承認的”
李素哼了哼,道:“敢做或可,敢當卻不一定,若我被拿住,拚死也會百般抵賴,絕不會如此痛快認罪。”
鄭小樓淡淡地道:“路不同,結果也不同,所以你是權貴,而我只是草芥。”
李素歎道:“這不是身份的事,你做下的事情並無錯處,錯在方法不對”
盯著面無表情的鄭小樓,李素道:“殺人便殺人,你明明有本事避開地主家的護院家仆,為何殺人之後不躲不藏”
“我隻想做得堂堂正正,只求快意恩仇,何懼千刀加頸”
鄭小樓垂頭,幽然歎息:“什麽權貴,什麽賤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弄出來的,同樣是一條命,有的貴比饌玉,有的賤如泥草,十多歲的小姑娘何辜她隻錯在落戶賤籍,她只求在豺狼窩裡安然活下去,一個小小的富戶地主,憑什麽能定別人的生死世道不公,老天不報,我已見此不平,若不出手,何顏立於天地”
看著鄭小樓越來越憤慨的臉,李素沉默片刻,忽然歎道:“原來你是遊俠兒”
鄭小樓淡然道:“世上哪有人自封遊俠兒俠之一字,傳於人言,你做了善事,懲了惡人,別人說你是俠,你才是俠。”
李素點頭:“我懂你的意思了,但我還是覺得你蠢,若你能把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留存有用之身,將來還可以為人間鏟除更多的不平,而你瘍了堂堂正正,於是你鏟除不平的一生便只能到此為止了,值得嗎”
鄭小樓冷笑:“殺人懲惡若是藏頭縮尾,我充其量只是個殺人凶手,有何資格說什麽鏟除不平事”
李素被氣到了,這家夥腦袋是榆木疙瘩麽迂腐到這般地步,難怪古往今來的遊俠兒普遍比較短命,這種人根本不適合活得太長久
“算了算了,懶得跟你說我進牢房來跟你講道理的麽”李素的耐心終於被耗光。
鄭小樓露出奇怪的目光:“對了,我還沒問你,你來牢房做什麽”
“催債,還錢三十貫,一文都別少想當英雄首先要學會不要欠債這都不懂嗎”
“沒錢”鄭小樓仰頭望天。
李素氣壞了:“你當英雄之前難道沒想過你還欠別人錢這件事嗎”
“沒有”
“你這英雄可真夠缺德的”李素氣得轉身便走。
話不投機半句多,跟這位英雄真沒有太多共同語言。
“少郎君”鄭小樓忽然叫住他。
“怎樣”
鄭小樓看著他。忽然笑了:“別費心思救我了,此案已被定為鐵案,莫連累你沾上麻煩。”
李素冷笑:“英雄,你想太多了。瘋子才會救你這種人。你剛剛沒聽懂嗎我來要債的”
走出監牢時已是入夜時分,蕭瑟的夜空裡幾點稀稀落落的星星,點綴著寂寥的夜色。
王樁看著怒容滿面的李素,欲言又止,沉默很久後。終於忍不住道:“李素,我覺得鄭小樓沒做錯,那個地主家的兒子該死。”
李素面無表情道:“我沒說他不該死,只是殺他的法子太蠢了,殺了惡人還把自己賠進去,從沒見過這種奇葩。”
王樁頓了頓,道:“那你救不救他呢”
“當然不救都定成鐵案了,找誰都沒用,我怎麽救”
說完李素抬步便走。
王樁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想說什麽。卻又忍住。
二人沉默著走了半晌,李素忽然開口道:“王樁,你去幫我辦件事”
“啥事”
“明日你進長安城,把你家老二召回來。”
王樁呆了呆,接著笑了:“你不是說不救鄭小樓麽”
李素黯然歎道:“因為我剛剛才發現我瘋了。”
“”
李素接著道:“再說,三十貫錢總不能真的打水漂吧”
第二天一早,王樁便進了長安城。
李素仍舊無所事事地在村裡東遊西蕩,摸魚抓蝦。
鄭小樓能不能救回來,李素毫無把握,只能看天意了。
沒敢動別的歪心思。貞觀年的吏治相對而言還是很清廉的,尋常的官吏不敢收賄賂,也根本不會判那種變黑為白的冤案,李素若裝一車銀餅半夜送給周縣令。恐怕會被他一口吐沫吐死,第二天還會把賄銀上交,順便再去禦史台找個禦史告他意圖腐蝕國家幹部
不用懷疑,周縣令真有可能乾得出來。
所以李素索性絕了走歪門邪道的心思。
案子定成了鐵案,幾乎可以說是鐵證如山,告到刑部大理寺都佔不到道理。 至於所謂的受害者的那家地主,李素根本懶得去走動了。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仇恨不可能化解得了的,就不必去自找沒趣了。
思來想去,鄭小樓的案子似乎已成了死局,任何辦法都無法解開了。
所以李素只能愁眉苦臉坐在河灘邊發呆,腦子裡堆滿了漿糊似的,還不停地冒著泡。
毫無預兆地,一塊大石頭撲通一聲扔進水裡,李素被嚇了一跳,接著便聽到銀鈴般的笑聲。
不用回頭都知道,那位刁蠻的高陽公主來了。
“李素,幾日不見你,你死哪裡去了快給本宮講故事,上次說諸葛亮草船借箭,後來呢快說快說,不說我叫侍衛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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