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終究是帝王,他站得太高,下面的人全都仰視著他,一張張臉孔充滿了討好,而他呢?他在俯視下面的人的時候,心裡是怎麽想的?
或許在他的心裡,每一張討好的臉孔後面,都有一顆陰暗的妄圖取他而代之的心,所以他雖然以帝王之態俯視眾生,但對下面的每一張臉孔都是充滿戒意和防備的,他怕留下禍患,他怕別人造反,他怕稍有不察便被人推下去。
所以,帝王沒有朋友,沒有值得他挖心掏肺的人,因為在人世間,唯獨他站得最高,為了保持這個最高的位置,帝王不能有朋友。
從這個角度來說,李世民對李素的試探很正常,一個合格的,英明的帝王,大抵都會冒出這個想法,既然幹了帝王這個特殊的獨一無二的職業,就必須要非常在意有沒有人怨恨他,心存怨念便是禍患,無數造反都是從怨念開始的。李世民當著李素的面問出這句話,已然算得上胸懷寬廣無比了,怕就怕那種什麽都不說不問,暗裡卻用眼睛陰沉地盯著他的那種帝王。
李素很理解李世民,換了他是皇帝,也會在意有沒有人怨恨他。而李素之所以能無畏無懼地直視李世民探究的目光,是因為他確實沒有野心。
李世民喜歡李素這種沒有野心的人,可以說,從當初決意將李素從民間強行拎上來,不吝給他封官賜爵,放心交托大事,其根源並非李素那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而是李素那雙看不出有絲毫野心的眼睛,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李世民今日才會當面問李素有沒有怨意。
君臣二人都不是君子。跟旁人說起瞎話來眼都不眨,可偏偏李世民這麽問了,李素這麽答了,然後,李世民就信了,而李素也當什麽事都沒發生。
很奇怪的相處模式。連李素自己都覺得別扭,可偏偏是事實。
問過之後,一切又是和風細雨,殿內充滿了濃濃的長輩對晚輩的關愛之情。
“西州之戰,你勞苦功高,這一戰事關重大,你以數千守軍之力,鼎定了大唐西面百年戰局,可朕亦知道↖dǐng↖ǎn↖小↖說,.2√≮s_();守城之戰何等艱辛。子正啊,苦了你了啊……”李世民歎道。
李素垂首道:“臣不苦,苦的是那些為大唐戰死的將士,臣的個人榮辱不足計,隻請陛下厚恤戰死將士家眷,以告袍澤們在天之靈。”
李世民ǎǎn頭:“善哉斯言,朕已下旨,西州之戰所有戰死或傷殘將士。三省將格外優恤,子正可放心。都是血性的關中子弟,都是朕的英勇忠烈之士,朕怎會虧待?”
李素拜伏行禮道:“陛下仁義聖明,萬民幸甚。”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哼了哼,道:“西州這三年。還真是磨了你不少性子,以前你可不會與朕說這些話的。”
李素也笑道:“臣歷經了生死,也算死人堆裡打過滾,一些棱角也該磨平了,陛下若不喜歡臣現在的性子。臣這便在長安城裡做幾件混帳事給陛下開開眼?”
李世民愣了一下,接著仰天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抖抖索索指著他道:“剛誇了你一句,馬上便說起了混帳話,子正啊子正,你性子磨得再平,終究也是個混帳貨,……不過,這幾年長安城少了你這號混帳人物,風平浪靜得很,久了便覺索然無味,說來朕倒頗為想念當年三不五時闖禍的你呢。”
李素嘿嘿陪笑幾聲,也不敢再繼續開玩笑了,眼前這位可是名垂青史的唐太宗,跟這種人開玩笑,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玩死了。
李世民舉杯與李素又喝了幾口,擱下酒盞沉吟一陣,道:“朕聽聞西州之戰甚為慘烈,當時朕正平定北方,騰不出手來馳援,只聽說你這幾年在西州做出了一番功業,你且與朕細細道來。”
李素應是,組織了一下措辭後,便從剛上任西州別駕開始,一直說到如何招商,如何募鄉勇,如何守城等等,諸多往事如走馬觀燈,一一向李世民娓娓道出。
當然,有些地方李素有意跳過去了,比如曹余這些年搜刮民脂,私養異族軍隊等等,當初既然與曹余釋消了恩怨,此時便沒有必要再把曹余推向死路了。
當聽到李素領殘余守軍,與敵軍在城頭殊死廝殺時,李世民目中含淚,仰天喟歎不已,直到李素神情平靜地說完這三年來的一切,李世民哽咽道:“子正,真是苦了你了,朕這三年來時常後悔,不該把你調任西州,一個不到二十的少年郎,哪裡吃得了這般苦楚,後來朕在北方聽聞軍報後,曾與輔機言曰,就算西州守不住,朕也不怪你,朕隻願你能平安活著,西州之得失,只不過大唐一隅之得失,疥癬之患而已,而你若有個好歹,卻是大唐之巨痛矣!”
“朕沒想到,你竟然真的守住了西州,為大唐保住了絲綢之路和整個西域,使得大唐從此後能夠放心經略西域,在百年棋局上落下至關重要的一子……”
時隔久矣,李素的表情和語氣已沒有半ǎn波瀾,回首往事,腦海裡只有一片屍山血海,和一陣陣慘叫哭嚎,還有那座仿佛用屍骨和鮮血堆砌起來的石碑。
李世民沉默片刻,終於平複了情緒,然後緩緩道:“那個突厥部落的首領,名叫……巴特爾?”
“是。”
李世民目光又變得鋒利起來:“那支突厥私軍,是你找上他們的?”
“是。”
李世民語氣漸漸冷了起來:“你不怕犯了忌諱嗎?”
李素面無懼色地直視他:“那時西州城已危在旦夕,臣既為大唐之臣,當務之首要者,先保住西州為上,為了保住它,臣不惜一切手段,只要臣問心無愧,任何法子臣都願意一試,若陛下覺得臣犯了忌諱,臣請治罪。”
李世民緊緊盯著他,許久,終於展顏一笑:“不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凡事被框條所禁錮,終究只是個庸碌無為的蠢貨,那支突厥騎兵用得好,這件事你沒做錯。”
李素笑了笑,坦陳此事以前,他便猜到李世民不會加罪,否則他便不會開口了,只是說這件事也要看人,若換了曹余來說,此時恐怕已被打進了大理寺,事情雖是同樣的事情,說的人不同,結果也大相徑庭,簡單的說,李素和曹余二人在李世民心中的地位沒有可比性,曹余屬於後娘養的那種。
李素想了想,道:“多謝陛下寬宏,西州守住了,但臣許諾巴特爾的一些事情,還請陛下開恩照準。”
李世民沉吟片刻,ǎn頭道:“朕不會讓你失信於人,侯君集眼下已快掃平西域,諸國皆惶恐不已,待西域被侯君集平定後,朕將在西州旁邊建安西都護府,所以朕明日便會下旨,可將巴特爾所部盡數遷往庭州以北的草原,朕允其建牙帳,放牧,繁衍族群,並封安遠將軍,賜金銀糧食生鐵和牛羊若乾,由安西都護府都督節製,明年上元節,賜其進長安朝賀。”
李素拜道:“臣代巴特爾謝陛下隆恩。”
李世民笑道:“你也不必代他謝朕,北方薛延陀和西域平定後,大唐之威名遠邁萬裡之外,對鄰國和異族,亦不可一貫施以威嚇,日後也需懷柔溫撫,將來無論大唐還是域外,但凡尊我大唐為宗主者,皆視之為朕的子民,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歷代帝王做不到的事情,朕,可以做到!”
*
走出宮門時,已近日落時分。
李素眯著眼看了看血紅的夕陽,輕歎一口氣。
或許因為數年未見, 也或許自己的心性比以前改變了許多,今日面對李世民時,李素越來越感到來自他身上那股帝王氣勢,這種氣勢令李素很有壓力,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每說一句話之前都要思前想後,三思而後言,一番君臣對話下來,仿佛跋涉千山般疲憊。
值得玩味的是,李世民今日賜玉冠玉帶,賜金魚袋,賜賞歌舞,甚至將他晉爵為縣侯,可是,種種賞賜晉封後,卻並未給李素授予任何實職,連火器局監正的位置也沒說還給他,這就有ǎn意思了,今日這番眾目睽睽下接二連三的封賞,雖不乏“千金買馬骨”的用意,讓大唐臣民都知道皇帝如何厚待功臣,從而收盡世間人心,但李素本身的功勞和本事也值得被重用,誰知李素被召進宮後,李世民對他以後的安排半字不提,聊過以後便放他出了宮,實在令人難以揣摩用意。
李素搖頭苦笑。
所謂“聖心”,就像大姨媽期間的女人一樣,千萬別去揣摩它,怎麽揣摩都是錯的,都會被甩一臉血。
ps:今晚就一更了,又開始跟自己的作息規律較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