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余的眼神很呆滯,剛睜開眼,周遭的一切都呈模糊狀態,如隔雲霧,唯獨李素那一臉討厭的笑容卻在眼瞳中顯得分外清晰,越清晰越討厭。⊥小,
“幸虧我當機立斷啊!”
見曹余無恙,李素轉過頭,跟王樁和鄭小樓吹噓起了功績,趁著曹余沒開口先把揍他這件事定性,搶先一步佔領道德高地再說。
“曹刺史也真是淘氣,什麽東西都往嘴裡塞,毒藥啊,吃起來味道可能不錯,但肯定會要命的,他也往嘴裡塞……”李素說著猶不忘回過頭,扔給曹余一記“你真調皮”的嗔怪眼神。
作為聽眾的鄭小樓和王樁反應不一,鄭小樓臉頰抽了兩下,決定懶得理他,扭頭望向屋外的藍天白雲,而王樁,則咧著嘴笑,大腦袋一ǎn一ǎn的,顯然對李素的話很認同,聽李素吹噓的同時,也不忘朝曹余扔一記“以後莫貪吃”的警告眼神。
“什麽叫眼疾手快?剛剛我那便叫眼疾手快,見曹刺史吞下毒藥,我馬上朝他的腹部猛擊,如此反覆多次,那顆入了喉的毒藥在重擊下根本無法滑入腹中,再多猛擊幾下,毒藥便被我揍出來了……”李素吹噓得很投入,最後面朝西方虔誠合十,歎道:“功德無量,善哉善哉……”
說完李素轉過身看著一臉呆滯的曹余,盯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道:“所以,我剛剛救了你一命,你應該感謝我。”
曹余渾身仍發痛,無神地看了李素一眼,然後閉上眼睛,他在猶豫要不要裝暈過去算了。
想想又覺得不甘心,曹余睜開眼瞪著他。聲音嘶啞地道:“你……故意的!”
李素愕然:“毒藥是你自己吞的,與我何乾?”
“毒藥吐出來了,……你還揍我。”曹余有氣無力,但目光很憤怒。
李素眼睛眨得飛快:“吐出來了?我沒看見,當時急於救人,腦海一片空白……”
曹余怒道:“我已聽到了……你說多踩幾下。機會難得。”
李素同情地看著他:“曹刺史,我必須告訴你一個常識,人嗑了藥以後呢,會有幻視幻聽的,而且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所以你剛才一定幻聽了,哪怕是現在,你還神志不清。不然不會對救命恩人怒目以對,神志清醒的正常人是乾不出這種事的……”
曹余:“…………”
剛才死了多好,至少比現在生不如死要好。
…………
毒藥吐出來了,人死不了了,但曹余受的傷卻不輕,全是被李素揍的。
自李素上任西州別駕後,與曹余積怨不小,近一年了。你來我往互相爭鬥,最後李素的強勢和不計後果的做法終於佔據了上風。一步一步將曹余架空,如今西州城裡的百姓和商人漸漸隻知李別駕,而不聞曹刺史。
但李素對曹余也有不小的怨意,尤其是指示突厥騎兵兩次襲營,第二次差ǎn把許明珠害了,這個仇說大不大。畢竟事實上沒造成什麽太大的惡果,說小也不小,就差那麽一線,便會造成永生的遺恨,所謂其心可誅。便該應在曹余身上。
所以李素剛才揍曹余揍得喪心病狂,心裡存的便是報仇的念頭。
機會確實難得,錯開今日,曹余是上司,李素是下官,人前人後都得客客氣氣禮來禮往,說真話說假話,動怒動殺機都可以,但就是不能動手,而今日……真是老天眷顧,把這個絕好的揍人機會送到李素面前,而且揍完後沒有任何後遺症,曹余的良心但凡沒被狗吃掉的話,被李素揍完還得真心誠意向他道謝……
至於曹余的感受……這個沒關系,李素覺得,死過一次的人至少應該懂得感恩的。
“為何救我?”曹余緩過勁後,忍著痛問道:“我若死了,你掌控西州從此再無掣肘,我的死對你來說有利無害,為何還要救我?”
李素笑道:“別把西州說得跟香餑餑似的,這麽一座窮城,我縱掌控了它又能怎樣?其實剛來赴任的時候,我對權力並無任何念想,你可能沒聽說過我這個人,我這個人很懶,懶到令人發指,當初若非你和下面的官員咄咄逼人,一心想除掉我或把我趕離西州,我根本不會參與到這些事裡面去,我原本是打算在西州蓋一座房子,每天在房子裡躺著,坐著,或是半躺半坐著,什麽事都不乾,一直到陛下把我召回長安,或是……在這座房子裡壽終正寢。”
曹余呆怔片刻,黯然苦笑道:“原來……今日我的處境,竟是被我自己逼的。”
李素斂起笑容,歎道:“一開始,你便不該把我當敵人,可惜,你還沒見到我的面,便指使突厥人在玉門關外襲營,我到了西州後處處針對,一忍再忍,我終於忍不下去了,人善被人欺的道理大家都懂,可是我這種算不上善良的人也被人欺,那我就忍不住了。”
“可你今日為何又要救我?”曹余抬頭盯著他。
李素又笑了:“正如你剛才所說,無論這幾年你幹了什麽,西州終歸仍在大唐治下,我沒資格評斷你的功過幾何,只是憑本心覺得你不該死,所以我救了你,再說……”
李素語氣一頓,目光有些不一樣了:“再說,你嗑顆毒藥眼一閉腳一蹬,死便死了,可你死在我面前,將來我怎麽說得清?陛下和三省朝臣們誰相信你是自殺的?這口黑鍋最後還不得背到我頭上?我難道長著一張擅背黑鍋的臉嗎?所以……曹刺史你若還想死,我不攔著你,拜托你找個人多的地方,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毒藥嗑了,那時我一定為刺史大人風光大葬。”
曹余又想暈過去了,這人一張嘴真是……要不是被揍得躺在地上不能動,真想拂袖而去啊。
曹余不想說話了,李素也忽然安靜下來。
王樁和鄭小樓互視一眼,很自覺地起身離開了前堂。偌大的前堂內只剩李素和曹余二人。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緩緩道:“曹刺史,從我本心來說,你這幾年的做法並不一定錯了,當年若換了我是你,或許我也會和你同樣的做法。甚至做得更過分,只不過,事情既然敗露,你的做法拿到陛下和三省朝臣面前說不過去,所以你犯下了彌天大罪……”
曹余聞言驚訝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
李素再次沉默,然後忽然一笑:“我沒什麽意思,曹刺史這幾年在西州做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看見。只不過若再被別人知道,我可就不擔保發生什麽了……”
曹余呆住了,接著臉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李素這句話,分明是放了他一馬,這樁內幕是李素挖出來的,若上奏長安,曹余必死無疑,可李素的選擇是把挖出來的東西重新填土蓋上。就當他什麽都沒挖,相比剛才被痛毆。李素的這句話才是真正的救命之恩。
“多謝……多謝李別駕。”曹余潸然淚下,感激涕零。
李素笑了笑,道:“先別急著感謝我,我必須與你做個約定。”
“李別駕請說。”曹余此刻對李素的態度已截然不同了。
李素肅然道:“恕我直言,曹刺史無論治民還是治軍,皆一塌糊塗。否則也不會行此私養外軍的下策,西州危在旦夕,我要西州上下軍民歸心,並且整軍修城囤糧械等等,所以……在我被調離西州以前。我要曹刺史你的全部權力,你可答應?”
曹余被李素說得面紅耳赤,若換了當初,怕是早就翻臉了,可是今日不同往昔,雖然身份未變,但……有些東西卻變了,變得微妙而不可言喻。
“我答應。”曹余的回答很痛快,以李素最近的強勢,特別是守城之戰大勝後,他已成了事實上的西州刺史了,答不答應都改變不了事實。
權力到手了,李素並沒有任何欣喜的感覺,心頭反而愈發沉重。
因為巨大的危機越來越近了,前幾日攻城的高昌軍很可能只是西域諸國聯軍的一支先鋒而已,接踵而至的必將是西域大軍主力,到了那時,西州還守得住嗎?
相比之下,驟然卸下權力的曹余卻顯得輕松多了,並且似乎連剛才被痛毆之仇也忘得乾乾淨淨,以一種旁觀者的語氣問道:“前日別駕擊潰來犯之敵,功莫大焉,只是聽說不日西域諸國將有大軍主力到來,別駕當如何應對?”
李素歎道:“盡力守吧,如果實在守不住,便只能棄城了,與城同亡這種蠢事我是決計不會做的……”
曹余一呆,急道:“可若是陛下將來怪罪……”
李素瞥了他一眼,道:“你是刺史啊,守不住城當然怪你,我只是別駕……而且還是個孩子。”
*
玉門關下。
程處默愕然看著不遠處的對峙,雙方他都認識,一個是玉門關守將田仁會,另一方是李素的正室夫人許氏,李素與許明珠成親後,程處默來太平村李家串門,偶爾也見過許明珠幾次,在他印象裡,許明珠是個沉默寡言,循規蹈矩的女子,當初遠遠看見程處默也只是垂下頭,默不出聲地屈身一禮,然後識趣地躲進了內院,從來沒與程處默說過話,膽小得像隻兔子。
可是今日此時此刻,這隻膽小的兔子居然……挾持了玉門關守將?
程處默隻覺得兩眼發黑,一遍又一遍揉了自己的眼睛後,才終於承認眼前這一幕是真實的。
可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許明珠看到程處默後, 眼淚一直沒斷過。
這種喜悅,可不止是他鄉遇故知這麽簡單,身陷絕境時竟能遇到夫君的兄弟,許明珠第一個念頭便是……夫君有救了!
程處默卻仍未搞清楚狀況,他奉老爹之命,領著程家莊子千余名卸甲老兵,千裡馳援西州,沒日沒夜趕路,到了玉門關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迎面便遇到了這樁事。
方老五的匕首仍架在田仁會的脖子上,與親衛們保持著一丈左右的距離,雙方仍在僵持著,程處默是個粗性子,而且典型的幫親不幫理,眼前的狀況他也懶得問原由,心中只有一個判斷,許明珠是弟妹,是熟人,田仁會也算熟人,但肯定沒有弟妹熟,於是……
“這麽多人欺負一個弱女子,你們玉門關的漢子們還要不要臉?我呸!”程處默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充滿鄙夷的口水,然後大手一揚:“來人,給我把他們圍起來!弟妹莫慌,你先過來,把事情說清楚。”
呼啦一聲,程家莊子上千名老兵將十幾名親衛圍得水泄不通。